第4章 纪府解释
建康宫,重楼四起,壮丽巍峨。
太极殿的朝臣早已散去,殿门深重,正午的日光照不进室内,殿内渐渐阴冷下来。
无声的昏暗里,小皇帝李昀端坐殿上。
乌纱通天冠前后满缀珍珠,冠冕重重的压住小少年的额头,将稚嫩的面颊挤出几道褶子,透出一股违和的老成气质。
小少年身量短,坐在硕大一方明黄宝座的边沿,双脚踏不上地面。
他奋力探身捧住案头上一碗酸梅汁,小口小口轻啄,许是心中喜悦,悬在空中的双腿跟着轻晃,将腿上的绶带青玉撞出清脆响声。
“陛下慢些,当心脾胃。”宝公公手捧巾帕,躬身劝着。
这一提醒,让李昀想起什么。他抬头环顾一圈,问身边人,“皇叔到哪儿了?”
宝公公提醒道,“今日镇远大将军回朝,王爷应该会等在殿前迎接。”
“原来如此,真是有劳皇叔了。”
边将班师、使臣来朝,皇叔向来会代他迎接。
李昀喃喃着,面色逐渐僵硬,望向极远处那高不见顶的漆黑殿门,好像看见了一人立于檐下。
他的心里不由有些发怵,紧着手里的瓷盏,一气儿将酸梅汁灌下。
正午骄阳穿透云层,将白玉的宫殿映照得炫目。
摄政王的车轿一路畅通无阻,陆蔓坐在车里,并未生疑;
直到下轿才惊觉,他们早已穿过宫城,进入内门,而李挽这厮,竟张狂得来将车辇径直停在太极正殿前。
白玉宫墙边新柳抽芽,墙下黑羽士兵密布,皆立于日光下纹丝未动;显然对于李挽的举动,他们早已见惯不惯。
陆蔓心中大骇,站在车边举步不前。
李挽不觉有异,径自穿过正中间的八尺圆盘雕龙地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偌大的建康宫鸦雀无声,穷极壮丽的太极殿衬着他的身影,远处是雕梁画栋、宫阙迭起。
李挽一手执长剑,一手扶衣袍,衮冕玉珠纹丝未动,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仿佛他才是着辉煌宫殿的正主。
陆蔓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她想起,史书记载,梁天明八年,李挽执剑上朝,将尽忠四十余载的老太宰刺死于太极殿内。
那时候,这个奸佞走在太极殿前,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模样?
还有他只手遮天的那些年,党同伐异戕害百余世族时,屠戮太学子弟血染台城时,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样张狂?
陆蔓越想,越是心跳如鼓。
幸得车马阴影,勉强遮掩住了她目光中的杀意,没叫李挽生疑。
许久,陆蔓从旁侧台阶绕道李挽身后。见李挽没有进殿的意思,她问道,
“郎君,为何等在此处?”
李挽该是思虑着旁的事情,一声“郎君”落在寂静宫阙里,叫他突然愣怔,“等镇远大将军回朝。”
陆蔓颔首,默默站在他身后。
不多时,便有宫人领着镇远大将军纪勇男从龙腾照壁后走来。
纪将军脱了冑衣,只着一层软甲;虽已上了年纪,但依然保持着劲瘦的身型,眉宇间是常年带军的威武气魄。
历史上,纪勇男将军骁勇善战、忠心耿耿,李挽兵变逼宫时,是这位纪将军宁死不降,坚守到最后一刻。
陆蔓甫一听他的名号便很有好感,再见得其人如此英姿勃发,心中倾佩更盛。
见纪将军从右侧窄阶走上前,已然笑盈盈的向他问好。
不知为何,纪勇男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并为回应陆蔓,而是目不斜视的走到李挽跟前,深深鞠躬道,
“微臣见过王爷、王妃。臣清剿南蛮七十三部的战报,请殿下过目。”
将军还朝,不拜皇帝先拜李挽;
本该呈给皇帝的战报,也如往常一般,先呈给了李挽过目。
陆蔓觉得三观遭受重创,神情如雷劈一般。
在陆蔓震惊的目光中,他二人却未觉丝毫不妥,对此等僭越之事,该是早已习以为常。
李挽草草翻阅过竹简,便领着陆蔓和纪勇男走进太极殿。
太极殿内倏忽照进一道强光,李昀不妨李挽突然闯门,吓得赶紧用龙袍袖口狠狠抹了把唇角残留的酸梅汁。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空气中浓烈的酸甜味道叫李挽一闻便知有猫腻。
他径直走近龙椅,将纪勇男呈上的竹简放在龙案上,神情不善道,
“眼下将将二月,酸梅汁寒凉,还是少喝为妙。”
小少年瞬间垂下脑袋,手指绞在一起,语气委屈,“皇叔说的是,侄儿贪嘴,以后不会了。”
他小心试探着李挽的意思,见皇叔今日面色和缓、似乎心情不错,松了口气;拿起龙案上的竹简,转手递给宝公公,
“今日皇叔新婚、大军凯旋,双喜临门,小侄实在高兴。宝公公,让兵部依战绩行赏,多赏些,让将士们都讨个好彩头。”
李昀说着,从龙椅上跳下来,一蹦一蹦朝陆蔓走来,
“这位可是皇婶?”
此时的李昀还不知道他投井殉国的宿命,不过七岁的孩童,仰头看着陆蔓,龙冕珠帘倒向两侧,露出不谙世事的笑容。
陆蔓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心疼。
凶神恶煞的皇叔终于娶了夫人,李昀目光中尽是欣喜好奇,伸出小手,想要牵起陆蔓细看。
哪晓得身后传来李挽那厮的轻咳,小少年只能不情不愿停在一步开外,朝陆蔓恭恭敬敬的问了安。
陆蔓可看不惯李挽这魔鬼对李昀的压迫,挑衅似的将小少年的手扶住,笑盈盈道,
“我不知礼数,耽误了时辰,累陛下苦等。”
李昀微微一怔,随即桃花眼笑得弯弯,声音也洪亮许多,
“不打紧不打紧,皇婶这么好看,多久都等得。”
话一出口,李昀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握住陆蔓的小手一抖,“皇叔也俊朗。皇叔朗艳独绝,皇婶风姿绰约,依小侄看,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梁佳话。”
他僵硬的回身去看李挽的意思,却是奇也怪也。
今日他仗着皇婶在场,口无遮拦说了些逗趣的话,皇叔非但没有动怒,似乎还比前更为和悦。
李昀不明所以,心里本能将陆蔓当成自己的靠山,悄悄向她靠了靠。
而陆蔓感觉到李昀的害怕,伸出一只手臂搭在小少年肩上,像是将他护在身前。
李挽看着一大一小两人,分明才初见一面,就站成统一战线,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负手走过来,懒懒瞥了陆蔓一眼,“他皇婶,怎么不告诉霖怿在路上做的那件好事?”
“啊……?”
陆蔓看着李挽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未及多言,李挽轻轻挥手,刀鹊便已得示意,将路上拿住的蒙面盗贼提来。
方才气焰嚣张的贼子屁滚尿流爬进殿里,一把抱住纪将军软靴,
陆蔓听他唤出口的,竟是,“阿父,救命。”
蒙面窃贼,难道是百年世家纪府之子!
纪勇男将纪子辉从地上扶起来,“殿下,这是何意?”
陆蔓只怕其中存了误会,耐心解释道,“我与郎君在西河直街偶遇商队,见令郎从民宅院墙翻出,状是行窃。纪郎尊口难开,我只能带回兆尹审问。”
纪子辉摸了把泪眼,“王妃殿下一见面就喊打喊罚,还无凭无据指认纪某。纪某身为儿郎,吃些拳头倒无妨,但我纪家清名可不容殿下随意污蔑。”
纪子辉此刻立在太极殿上,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匪气,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头头是道,与一般世族儿郎无异,让陆蔓自己都不禁生疑,
“惩其未犯,防其未然。光天化日之下,纪郎蒙面翻墙,勿怪我怀疑。况且,纪郎若是问心无愧,我质问于你时,何故支支吾吾,避而不谈。”
“纪某不言,自然有纪某的理由。”
纪子辉朝纪勇男作揖道,
“还请阿父降罪。阿父戍边经年未归,儿心里记挂,从昭玄寺请了一尊佛像庇佑。儿晓得,阿父和纪家叔伯素来厌恶怪力乱神,儿便想在阿父归府前,偷偷将佛像藏于纪家别院。哪晓得,一片苦心,竟叫王妃视作窃贼。”
纪子辉越说越愤慨,一席话毕,眼眶通红。
陆蔓见他情真意切,心里嘀咕着,也渐渐没了底气。莫不是她真的看走眼?纪家满门忠烈,似乎确实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看着儿子八尺儿郎,被冤枉得在人前泫然欲泣,纪勇男早已软了耳根,拍着纪子辉的肩头,敷衍训了几句“迷信误事”云云,便明显不悦的看向陆蔓,
“犬子年岁尚浅,许是平素跟着营里将士习了武艺,想试试身手,叫殿下看了笑话。只是,纪府毕竟是一等郡公府,亲族门生何需行偷窃之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寻着由头污蔑纪府。”
“我没有诚心污蔑……”
陆蔓被纪勇男一呛,竟百口莫辩,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崇敬纪大将军,满心希望纪府家门昌盛;但此刻纪大将军却防奸佞一般防着她,叫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沉默间,眼前压来一道阴影,
“大将军消气,是本王错怪了纪常侍。”
李挽虚虚挡在她和纪家父子之间,
“不过,常侍这玩闹的习性可不好,若哪天行差踏错,偷了不该偷的东西,那纪家世代功勋,真就毁于一旦了。你说是吗,大将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不紧不慢,甚至还带着笑意,但回荡在穷极开阔的大殿上,却莫名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
纪勇男如何听不出他的威胁?当即严肃下神情,“王爷此言何意!”
李挽慢悠悠挑起唇角,
“俭以养德。纪家泼天富贵来的太容易,本王怕常侍染上劣习。”
他冲李昀笑笑,
“不过将军无需担心,本王已经着人草拟奏章,趁着今次镇远军班师,军饷恩赏,该削削了。”
削军饷?
“李挽……你……”
纪勇男面目通红,生生咽下一口恶气,
“王爷是在说笑吧,镇远军可是大捷回朝,哪有不赏的道理!”
“当赏的自然该赏,只是不当赏的……”
李挽没有说下去。
他向着纪家父子仰起下颌,太极殿的金壁投下刺目的金光,照在他眉宇乌发间,他一张脸灼目生光,好像是来人间执法的索命阎罗。
争执间,一道宫人的声音在殿后响起,
“宣太后懿旨,请陛下和豫章王夫妇移步永寿殿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