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将少年略有几分怔愣的神色,以及他脚边小狐狸炸毛的模样收入眼底,小春日和笑眯眯地补充上后半句话:“上药。”

她适才那句话确实是存了逗弄他们的意思。

“……不用。”

小朋友坚持,小春日和也没强求帮忙。她快速掠过他,拿过放在茶几上的医药箱和绷带递到他手里,打发他去楼上上药——卫生间里这会儿怕都是水汽。

少年拒绝了医药箱,却并未推拒那几卷绷带。他抬起脚,却并非往楼上走,而是转身回到卫生间,将门关上。

卫生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小春日和站在门前眨眨眼睛,低头看看她手里完全用不上的医药箱,借机快速俯身,揉了把同样被关在门外的小狐狸。

留下毛茸茸的炸毛狐狸,她头也不回地端着医药箱回到沙发上坐下,又去客厅的柜子里取出吹风机。她没太在意少年拒绝医药箱的举动:也许是人家伤得也不重,也或许是人小孩儿本来就爱用绷带,不该问的她懒得问。不过……

非必要不去二楼这种私人地盘,那孩子,还挺有礼貌的。

没有人不喜欢有礼貌的孩子。

小春日和将小狐狸没能吃到的炸鸡送进嘴里,好心情地眯起眼睛。

待她慢悠悠将一小份炸鸡吃完,卫生间的方向也终于传来开门的声响。

少年裹在奶黄色的卫衣里,右眼已经如他来时那般缠上了绷带。除此之外,小春日和眼尖地发现,他还往脖颈和手腕处缠了些绷带。配合上他之前推拒医药箱的举动……他缠绷带,大抵是习惯使然。

小春日和并没有揪着这点不放,而是拎起吹风机,朝少年示意道:“要吹头发吗?这样容易感冒。”

她也是今天刚搬家,买来的吹风机被她随手塞在了客厅柜子里。刚才看见他顶着湿发出来,她才想起这一回事。

少年迟疑半秒,最终还是乖乖接过吹风机,回卫生间吹头发。

小春日和则莫名被他这自觉的模样逗得想笑。

想了想,她也没闲着,站起身去厨房取出一早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微波炉尽职尽责地完成工作后,她将加热好的便当取出来放在餐桌上,随手布下一个保温结界,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扭过身子,将脸靠在沙发靠背上方,懒洋洋地捕捉着一门之隔后属于吹风机的嗡鸣声。

嗡鸣声消失后,小春日和也依然维持着趴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等待少年从卫生间里走出。

因此,当少年拿着吹风机出来时,他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除去蹲在卫生间门口的小狐狸以外,没有人看见少年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抬眸看向小春日和,发现她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看样子是真心打算送他回家。

少年没有说话。他脚边的小狐狸抖抖耳尖,抬起身子迈开两步,仰着脑袋看他。

一时间,场面竟陷入古怪的僵持之中。

小春日和自然看出少年不想多谈,于是她率先松口:“那就先在我家住一晚?反正我刚搬来,这个家里还没什么人气。”她试探少年底线般,缓步靠近他,“也算是帮我暖房了?”

等到完全走到少年跟前站定,她才对少年伸出手,报上自己的名字,“小春日和,叫我‘日和’就好。”

“太宰治。”太宰鸢眸半敛,慢吞吞地抬起手。他温热的手指蹭过她指尖便收回,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不情愿。

小春日和并不介意,甚至带着一贯的笑容和他搭话,“我可以叫你‘太宰’吧?”

“随你喜欢。”太宰极快地瞥她一眼,又收回视线。

小春日和接过太宰手里的吹风机,快步拿到柜子里放好,嘴上随意问他,“吃吗?”

被她这么一说,太宰才察觉到室内有一股属于炸鸡的香气。他还未来得及表态,小春日和又自言自语地替他想好了答案。

“啊,伤员好像不适合吃这种油炸的。”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余光瞥过立起耳朵,又耷拉下耳朵的小狐狸,面不改色地去厨房拿热好的便当。

她打开厨房的灯,端起放在餐桌上的便当,在一片暖色的灯光中对他笑,“吃这个吧,相对来说会好一点。”

太宰浅浅颔首,称得上乖顺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吃饭。

小春日和去客厅拿上另一份炸鸡,给自己倒上一杯水,也来到餐桌边坐下。

乌拉拉神出鬼没地落在她发顶,「怎么说,要留下他吗?」

「他本人看起来不是很乐意的样子。」她细细品尝着炸鸡,语气里透露出一股随性,「如果真不乐意就算啦。」

反正你已经吸到毛茸茸了是吧……乌拉拉如此在心中腹诽道。

除去小春日和与乌拉拉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心音沟通外,太宰安安静静地闷头吃饭,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似乎是在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看见小朋友将一份便当吃完大半,小春日和喝了口水,尽可能语气柔和地喊他,“太宰。”只是,她接下来问出口的问题未免有些过分突兀和直白,“要不要暂时跟我住在一起?”

太宰一愣。饶是他也没想过,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会对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从他醒来再到现在,他们只认识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落水的事,总觉得不太能对太宰放心呢。”小春日和手捧马克杯,琥珀色的双眸中一片温和,浸润着浅淡直白的关心。她看得出来,他近段时间在流浪,而且下午她发现他时,他是想自杀,并非意外落入水中。

太宰垂眸,鸦羽般的睫羽将他的眸色盖去大半,“……为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太宰这个问题问的是什么。

“硬要说的话……”小春日和略略拖长嗓音,开玩笑般用明朗轻快的语调说出答案,“因为我活不久啦。”

这是实话。但可惜的是,在十二岁的小朋友眼里,这算不得实话。

小春日和并不意外太宰最后会拒绝她。留小朋友住了一夜后,她没再重提跟她住的事,而是在翌日分别时递给他一枚转运御守,让他收着。

只是一枚御守,拒绝对方的“好意”在前,太宰最终还是将那枚平平无奇的御守放入口袋,没有拒绝她第二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枚御守有着实打实的效果。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自杀失败后,太宰盯着莫名其妙断掉的麻绳,幽幽呼出一口气。他抬手伸入口袋,默默将放在里面的御守取出来,丢在床上。

这几天,不管他怎么尝试自杀,都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光是拿最简单的上吊来说,他事先检查过的麻绳就不知道在途中断过多少次,就更别提他试图尝试入水时,总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见义勇为者,一把将他从河边拽离,还说要带他去找父母。

如果不是人家确实跟小春日和没有关系,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一直在附近监视他。

转运?转是转了,可这转的是霉运吧?

太宰本以为,不再随身携带小春日和给的御守,他的自杀之旅就会痛快一些。可谁能想到,离了那枚御守,他又连着倒霉数日——不是好端端走着走着被石子绊倒,摔了个大马趴,就是没带伞遇见暴雨,路过火拼现场险些被波及,买的午饭被夜猫叼走,正可谓喝凉水都塞牙。

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就算心智再成熟,这几天下来也没了脾气。太宰套着薄薄的外套,冷着张脸在小巷中漫步。受到“霉运”影响,他推迟了近几日与港口Maifa某个小头目的会面——虽然没有加入该组织,可他平时靠给对方出谋划策赚些生活费,倒也够用——正在兀自寻找解决方法。

至于主动去找小春日和?想都别想。

可惜的是,太宰的这份“倒霉”在此刻灵验了。

他脑海中刚划过那么个念头,小春日和便脚步匆匆地从拐角处冲出来,险些撞到他。

看清来人是他,二十岁上下的女性微微弯唇,眉眼间攀上明朗昭昭的笑意,“啊……太宰。”还未等太宰有什么反应,她便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问他。

“来得正好,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哪里可以躲人?”

“……?”

太宰还是妥协了。妥协的最主要原因不过是……他总觉得如果他不帮这个忙,最后倒霉的估计还会是他。

太宰推荐的躲人地点简单平常,就是附近小公园的水泥管。想来追着小春日和的人也不会想到她躲在这里。

巧的是,就在两人钻进水泥管的下一秒,暴雨忽至。

小春日和俯身看向在地上砸出水花来的雨水,悄悄将下意识覆盖在身上的防雨结界解除,“看来只能在这里躲一会儿了。”

太宰没应声,仅仅是偏过头,望向远处堆积的乌云,露出仍带有一丝婴儿肥的侧脸。少年人凝望远方的视线平静且淡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漠然。

小春日和只管看着太宰,顺便拿余光观察他那只小狐狸。

他们躲的这节水泥管还算宽敞,即便小春日和身高将近一米七,在水泥管里稍稍蜷腿也不会难受。虽然宽敞,可水泥管本身并不长,给他们两人躲雨只正好。这也便导致,太宰那只小狐狸恰巧坐在两人中间。

小春日和状似自然地借抚摸管壁的动作,悄悄摸了把小狐狸的尾巴尖,引得小家伙气呼呼地拿尾巴打她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她也不恼,嘴边的弧度反倒愈发柔和。

沉默半晌后,小春日和幽幽叹出一口气,随口跟小朋友搭话道:“如果太宰在明明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被人强行要求帮忙……你会怎么想?”

她问完,又是长长叹息一声,显然对这件事异常苦恼:说好的退休养老,现在突然叫她去给后辈们上课……这叫什么事儿啊。

乌拉拉?那个叛徒当然是被她暂时踹掉了!

小春日和,目前绝赞逃课中。

——虽然她是给人上课的那一方就是了。

“果然还是会很不情愿吧?”

听见她轻飘飘的语调,太宰撩起眸子看她。撞进她那双好似流淌着阳光的眼睛时,他猛然想起,他这几天一直犹豫的某件事。

无疑,小春日和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一如这场骤降的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她又过于年轻,浑身都透着不靠谱的气息。

太宰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张嘴正欲说些什么——

“小春前辈!”

远处隐隐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

听见模糊的女音,小春日和蜷着身子,本能般拍拍身下沾到的灰,“啊……我得走啦。”她灵巧地钻出水泥管,白皙的手指搭在水泥管管壁上,在阴沉的光线下格外惹眼,“下次再见。”

“……”

小春日和的脚步声在雨中淡去,太宰望向外头连成线的雨水,鸢眸半阖。

他曾拒绝了「羊」的劝诱。尽管如今的世道对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来说略显艰难,但他并不后悔。

只是果然,他今天也还是很倒霉。

另一头,小春日和被后辈监督着,不情不愿地给常世里的其余后辈们远程上完一堂弓道课。她活动活动肩膀,换下被强硬换上的巫女服,和乌拉拉一起往回走。

「唉……」

与小春日和的唉声叹气不同,乌拉拉对她的逃避和逃课很是不解:「能在最后一段时间里留下一点痕迹,你不开心吗?」

「所以说——啊。」

心音骤然截断。小春日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久久无法收回。

少年身上披着与她初见时的单薄黑色大衣,孤身一人浸在雨幕中。他没有撑伞,雨水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溅出微小的涟漪,又弥漫成空气中的水汽。也不知他淋了多久的雨,有雨水顺着他宽大的衣摆缓缓下坠,蜿蜒出一地湿痕。

就像是……赌气般冒雨前行的幼猫。

小春日和抿抿唇,默默撤掉笼罩在她身上的防雨结界,主动踏入雨幕中,朝他走去。她对上少年微怔的鸢眸,认认真真地征求他意愿。

“要跟我回家吗?”

她这句话穿过一片嘈杂的雨声,真真切切抵达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