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行
又是一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今日的太阳依旧明丽璀璨,北地的雪山上,谈笑声纷纷扰扰,如潮翻涌。
“难得的休假欸,不下山逛逛吗?”
“没钱了啊,穷得只能啃菜根了。”
“别那么扫兴嘛,大不了我先借你,等你过几天除祟拿了赏金再还我。”
“倒是也可以……不过最近挺太平,除祟任务不好抢,估计只能接点做法事之类的……”
“确实,哎,前几天明师弟还接了除祟任务,好像今天回来。”
“明师弟?”
“对啊,这会儿,应该已经去阁主那里报道了吧。”
“……”
从明遥接下那个山鬼任务到今天,已过了将近五日。
确实该回来了。
——趴在梅树上午睡的梅落时如是想道。
她慢腾腾睁开眼,对着花间薄雪发了会呆,一手撑着枝干,坐起来。
一低头,就看到少年灿烂的笑脸。
“师尊,日安。”
明遥的声音比四年前成熟稳重许多,但依旧清亮悦耳。
树下那张俊朗面庞离她又近了些。
曾经的明遥,踮着脚举高胳膊都够不到梅落时躺的树枝,现在却稍一抬手就能轻易触碰。
睡前怀里抱着的酒坛眼下被好生放到了石桌上面,梅落时心道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体贴。她将盖在身上的外衫拉下来穿好,一边穿,一边问他:“这次去了好久,那山鬼很麻烦吗?”
“不麻烦,只是村民受惊,花了些时间安抚,还送出不少物资补给。”明遥向她伸出一只手,扶着她自枝桠稳稳跳下。
梅落时落地后,把手抽出来,抚平衣摆压出的褶皱,随口赞许:“不错。”
明遥笑着立在她旁侧。
方才握住她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指尖轻轻摩挲。
他瞧见梅落时肩头残存的雪水湿痕,略带谴责道:“师尊,你又在树上睡觉,恒涟长老都说了,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我喝过暖身的花酿,还披着外衣,哪里会不好。”梅落时蛮不在乎地说着,感觉后颈有些酸痛,便抬手揉了揉,顺道慵然伸了个懒腰。
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丝薄白衣随着步伐轻晃,曼妙舒展的腰肢线条若隐若现,犹如春日细柳,依风摇曳,无端生出万千风情。
……背上突然有股灼热感。
梅落时转过头,却见明遥仍是笑得单纯清朗,没有任何异样。
明遥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歪头道:“怎么了,师尊?”
梅落时将信将疑:“没……错觉。”她继续向前走,推门进到内室,脱掉鞋,踩上地板,道,“有件事跟你说下。”
明遥跟她进了内室,眉目温顺:“师尊请说。”
“你年岁不小了,修为也够格,是时候该有一两件合适趁手的武器,下个月器宗开放秘境,你跟其他弟子一起去一趟吧。”
梅落时坐在桌边,推开他的手,自己倒了杯茶。
明遥先是应道:“是。”随后期待地问:“您也会去吗?”
“会。”梅落时点头,“我作为阁主带你们过去,器宗的秘境十年一开,里面藏有不少上等武器,但也同样危险,你在里面记得量力而行,不要逞强,碰到应付不了的东西马上联系我。”
她难得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明遥不禁失笑:“我还没去呢,您就开始忧虑这些了?”
梅落时极为严肃:“真的很危险,莫要当做儿戏。”
她板着脸与明遥对视。
半晌,明遥缓慢移开眼,白净的面皮红得快要滴血,道:
“……是,弟子谨遵教诲,一旦遇难,马上联系师尊。”
梅落时疑惑:“你脸红什么?”
明遥不去看她,镇定道:“外面风雪太冷,屋内又暖,弟子身体热。”
梅落时感受了下屋内温度。
应该没暖到能让人从脸颊红到脖颈耳根。
“算了,”她摆摆手,接着说,“这次不止我们两个去,当初跟你一起拜师的张帆则,魏长行,还有恒涟长老,以及几个辈分比你们稍大的同门也会去寻些武器,大概七日后,我们乘马车出发,你先回房歇息吧。”
“是。”
器宗位于望梅阁以东数千里外,按理说,御剑而行是最快的出行方式。
可这一趟来的人属实多,若是聚众御剑,成列剑光自高空闪过会不会惊扰人间是一回事,路上时不时就要停下,跟数不清的大小宗门递送请求,让他们打开高空结界暂允通行又是一回事。综合考虑下来,一干人等决定乘灵驹出行。
当然,顶着风雨骑马的只有弟子,阁主和长老还是要坐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的。
七日后,梅落时悠悠漫步到望梅阁大门口,身后跟着个尾巴一样的明遥,与静候于此的众人汇合。
她打眼一看,恒涟正在跟张帆则讨论最近的商务往来,一排弟子分别守在各自灵驹旁,或坐或立,还有些凑到一起低声聊天。
见梅落时到场,情态懒散的弟子们纷纷站直身子,鞠躬作揖:“阁主。”
梅落时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而后走向最为华丽的那辆马车。
明遥也自觉跨上灵驹,随行于马车右侧。上马前,他状似不经意地扫向后方,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的魏长行正没骨头一样倚着灵驹,整个人看起来松弛又自在,偏偏眼角还一直挂在马车上不放。
察觉明遥望过来的视线,他闲闲一瞥,不太正经地对他一笑,翻身上马,行至马车左侧。
梅落时掀开车帘,撩起衣摆准备上车时,却发现有人先她一步坐在了马车上——
浮梦。
梅落时奇道:“浮梦长老?”
浮梦神情稍显疏懒,坐姿也不似往日端正。她一手支着下颌,肩膀靠着车壁,嗓音微哑道:“嗯。”
听起来像没睡好。
梅落时踏上马车,好生坐稳后,才道:“没想到您也会来,是觉得阁里太无聊,打算出来走动走动吗?”
“差不多。”浮梦似是而非地回答,脸色又臭了几分。
“……”这是昨夜做了噩梦,还是被谁招惹了?
梅落时没再问,从锦垫下的小隔间里抽出几册书,细细翻阅起来。
北地的积雪厚重而艰涩,但对于灵驹和由其驾驶的马车来说算不得什么问题,千百里的路程下来几乎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不出半月就到了器宗所在的湎州附近。
成群白衣红梅的道服有些显眼,众人绕开闹市,从林间小道前行。
“小师弟,要不要喝口灵泉补补水呀?这可是我走之前特意从千山寒潭取来的泉水,滋补得很!”
马车外,隐隐约约响起一道脆亮的少女声音。
梅落时眼眸微动,翻读书页的手指停顿少顷,随后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看书。
“不了叶师姐,我不渴。”
明遥礼貌地对那少女说。
叶轻怜毫不在意,驱马到他身旁,把装水的皮囊壶往他怀里推,轻快道:“就尝一口嘛,比望梅阁后山的灵果汁水都要甜呢!”
“叶师姐,不太方便。”明遥无奈蹙眉。
“哪里不方便?”
“……”
明遥心道你都喝过了再给我喝,你说哪里不方便。
叶轻怜却仿佛感知不到他的尴尬,直接将壶塞进他手里,说:“拿着,师姐送你了。”
明遥实在没办法,只好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新水壶,倒了些泉水进去。完事,他把皮囊壶还给叶轻怜,问:“叶师姐,这样总可以了吧?”
叶轻怜勉强满意,接过皮囊壶,不情愿道:“哼,也行吧,那你之后记得喝啊。”
“好好好……”
——马车内,纸张规律翻篇的轻响早已断开多时。
浮梦撩开遮在窗口的丝帘,打趣道:“小弟子桃花运不错。”
一句“向来不错”卡在嘴边,梅落时柔润的唇形翕动几许,没说出口。
“那个姑娘,我记得是叫……叶轻怜?西南第一等制药商铺的叶家小小姐?”浮梦今日兴致似乎格外高。
梅落时“嗯”了一声,也不知看没看完,便翻过书页。
“你那徒弟快到弱冠的年纪了,确实该考虑下找道侣的事,你或者他有想法没?”
浮梦颇为好奇地看着梅落时。
梅落时不觉间已是娥眉紧拧,语气不耐道:“道侣什么的,等他出师了再说吧。”
“出师?”浮梦惊讶道,“他以后不留在望梅阁?”
“不知道,看他自己决定。”
“这孩子黏你黏得厉害,就算你让他出师,他都不会愿意吧?”
“不愿意又怎样?他不修无情道,未来也不能继承望梅阁,我总归是要换个人培养的。”
梅落时的声线一如往常那般冰寒如霜,不带任何感情。
浮梦意味深长地凝着她:“阁主,我可听说过,您曾当众承诺他会是您唯一的弟子。”
梅落时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情,她将册子往边上一放,揉着眉心道:“我没打算食言,换个继承人,又不一定非得是师徒关系。”
“这样啊。”浮梦将目光移回外面并骑而行的两个年轻人身上,“那你把这事告诉他了吗?”
梅落时一静。
少顷,她轻轻道:“还早呢,何必这么急。”
浮梦放下帘子,但笑不语。
又过三日,月上梢头,一行人在路边停下,稍作休整。
明遥走到马车旁,敲了敲车外壁:
“师尊,您歇下了吗?”
正闭目养神的梅落时睁开眼,问:“何事?”
明遥微怔。
怎么感觉,师尊比平时冷淡不少?
他顿了顿,声音愈柔:“师尊,该用药了。”
闻言,梅落时精神稍振。
她背上的寒伤虽没留下什么明显伤口,但后遗症还是不容小觑,每隔三个月都要外敷膏药,内用暖丹,以压制试图扩散的残毒寒意。
梅落时隔着帘子,低声道:“知晓了,你先回去休息。”
帘外的人应了声“是”,渐渐远去。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才瞄了对面浮梦一眼,道:“长老若是不介意看我宽衣解带的话,继续留着也可以。”
浮梦显然对她的皮肉毫无兴趣,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就在浮梦走出马车的那一刻,梅落时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像是青年男子的音色,可等她看过去时,隔音上佳的车帘却已落下。
她便没多关注,从袖中取出药盒,犹自解开腰封,拉下肩头衣衫。
药盒开盖,清新的草木芬芳四溢,是很好闻的味道,梅落时却是动作一滞。
药膏好像不太够。
剩余的量,只够涂一半。
……等下问问恒涟好了,也不知他睡没睡。
她将长发挽到身侧,用指尖沾了剩下的药膏,往背上涂。
浅白色的伤疤已凝结出点点冰霜,形状看着并不狰狞,只是那脊背实在纤薄光洁得过分,突兀出现这么一小处瑕疵,反倒多出几分惹人生怜的残碎美感。
马车外,明遥没和其他人一齐睡下。
近年来益发颀长的身姿倚靠着林中古树,眼神一刻也没从被丝帘遮挡住的方形窗口上移开。
这时,马车背面忽然传来窸窸簌簌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人踩在草地上走着。
明遥下意识想过去查探情况,可一阵清风蓦然拂过,吹起轻柔的丝帘,猝不及防露出帘内小片莹润肌肤,顷刻牵住他眼尾余光。
他脚步停在半空,有些走不动。
清风流露的春光并未滞留太久,很快帘子又落了下去,然而车窗外的那双眼却久久没有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