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孙有维战战兢兢侯了半天,肚子里打了许多腹稿,好等着在宫里来的人面前露一露脸,谁知屋里只出来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说话愣头愣脑的:“辛公公说还有要事。”
“辛公公的意思是……”
“孙老爷请回吧。”
孙有维在自家的屋门口站了许久,吹了一肚子冷风,这时连自家的屋门都不得进,不由得暗骂一声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脸上却不敢露出异样,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身。
才走了几步,却见上房的大丫鬟喜鹊等在院门边,一见自己,就赶了上来:“老爷!太太请您过去!”
孙有维多少年不去妻子房里了,听见妻子相请,想也不想就推了:“有事叫管家进去吩咐就行,不必和我商议。”
喜鹊连忙跟上几步:“八姑娘被选上了,太太请老爷去商议大事!”
孙有维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一眼喜鹊:“你说什么?”
不待喜鹊回答,孙有维便快步向上房走去。
他知道妻子偷偷打点县衙好叫亲女儿不中选,为这事,他心里老大不高兴的。
可是家中的女儿多,论起美貌,八丫头还排不上号,本就未必中选的,他算一算得失,便懒得计较那些,于妻子打点的事,只作不知。
依着常理,七丫头和九丫头,无论能不能做贵人,初选总能选上的,怎么到如今,是八丫头选上了?
难道妻子打点银钱时所求的,竟不是落选?
孙有维带着一脑袋疑问进了上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孙太太就一头扑进他怀里:“怎么好,怎么好!云儿她怎么能进京去!老爷,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
丫鬟们见老爷脸色铁青,连忙上前拉住孙太太。
孙有维用力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道:“胡说八道!不知所谓!”
方才情急之下,孙太太又拿出了年轻时的做派,这时已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早不受丈夫宠爱,连忙收敛心神,换了副神色:“老爷,请听妾身慢慢说呀。”
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下去,没外人在场,孙太太说话便没了那许多顾忌:
“老爷知道,咱们云儿自有娇生惯养,进京路上山高水长,她哪吃得了这个苦,老爷不如去求一求县令老爷和县丞老爷,请上头改个主意吧。”
孙有维端着茶碗,不住地吹气,迟迟不喝。
孙家祖上也是煊赫过的,然而早三四辈就没什么人才了,到了孙有维这一辈,更是当了一辈子无用的富贵闲人,旁人都懒得来搭理的。
前十来年,靠着嫡长子考中秀才和嫡长女高嫁,孙有维很是出了些风头,如今嫡出的幺女又能进京去参选,他怎么肯放弃这吹嘘的本钱。
孙太太与丈夫成亲已二十多年,这时哪里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又唤了言语劝:“云儿自幼娇惯,规矩脾气没一个好的,进了京,不中选则罢,若是惹出是非来反而不好。”
孙有维眉头一动,低头啜了一口茶。
孙太太又添一把劲:“老爷,你细想想,咱们宝贞那么个全乎性子,在织造府上战战兢兢十来年,也不过才堪堪站住脚,云儿和宝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哪是进京待选的料子。”
孙有维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还不是孙太太想听的:“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老天爷给福气,偏生叫云儿中选了,咱们哪能拦了孩子的前程。”
孙太太心头的火又冒了上来,不由得霍然起身,直直看向丈夫:“老爷,你自来不疼云儿,只疼庶出女儿们,这也罢了,各人的孩子各人疼,我自己疼云儿就是,你若说旁的我也认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还拿孩子前程说话,简直是笑话!”
“胡说什么?你这妇人,简直不知所谓!”孙有维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孙太太却不打算和丈夫轻易囫囵过去:“老爷你哪里是怕耽误云儿前程?你是怕耽误了孙家的前程、你自个儿的前程!”
这话戳破了孙老爷糊的那张窗纸,他再如何厚颜,也不好意思装不懂了,只好又捧起茶碗喝茶。
“老爷偏疼几个庶出女儿,九丫头识字弹琴还是你亲自教的,云儿这里,你只放任自流一概不管,好!我管!我儿湘平考上秀才,宝贞这个嫡长女嫁进织造府,咱们上房也算给老爷挣足面子了,云儿有这样的兄姐,我就想叫她快快活活过一辈子,难道有什么不对?”
孙有维心里明白妻子说的有道理,想一想长子和长女,对着妻子,说话的声气稍稍软了一些:“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宫里人选中了云儿,咱们难道还能得罪宫里?云儿吃用孙家的长大,这副担子也总该担一担。”见妻子面色不虞,孙有维连忙又添上一句:“我又没说一定要云儿中选,只叫她进京走一趟罢了。”
若是丈夫还扯些虚头巴脑的,孙太太必然有话好回,可他把利害陈说清楚,孙太太倒不好如何了。
女儿是心头肉,孙太太再怎么还是想替女儿争一争,一时无话好说,只冷哼一声:“教养云儿时,老爷不曾费心,如今指望担责了,倒想起云儿来了,我们母子几个,就是欠你们孙家的!我不管,云儿就是不能进京!”
男人面子比天大,孙有维哪能对妻子一让再让,这时也沉下脸来:“我倒不想指望云儿担责,想指望玉青和丽娘两个,也得老天爷愿意呢!”
孙太太一噎,又道:“老爷去求县令大人,去求县丞大人,给云儿报个哮症或心疾,免了进京不就成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可是到底要折损孙家面子和银钱,孙有维哪里肯。
“老爷不想办法,我就叫湘平去替妹妹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写信去织造府,叫宝贞求织造大人想办法!”孙夫人眼看着丈夫不出声,干脆耍起横来。
这妻子一辈子火性,偏偏生了两个顶顶出息的儿女,算是拿捏了自己和孙家一辈子。
孙有维再如何,也不能叫长子和长女对自己起芥蒂,此时听见这些话,只能应承妻子所求:“罢,罢,我去求县令和县丞,宫里几位大人,少不得打点些,几百几千两,我认了就是。”
孙太太这才心满意足,说句软话:“老爷放心,妾身也不是不懂事的,此次疏通的银钱,由妾身一力承担。”
孙有维无声叹口气,摆袖子出去了。
孙云儿躲在内室,听见父母的大吵一架,早已是心乱如麻,孙太太进屋了也不知道,待肩上搭了只手,她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母亲,一下子放下心来。
孙太太唬了女儿一跳,正要替女儿摸摸头,却听见女儿吐出一句叫她心碎的话来:“娘,进京的事,要不就应了吧。”
“不行!决不许去!”
孙云儿是由孙太太捧在手心长大的,偏生又从小懂事,此时说出这么一句来,孙太太已然落泪:“你这孩子别胡说,进京哪里是……总之娘一定想法子留下你!”
“可是爹他……反正女儿去了,也未必中选的,去了也没什么。”孙云儿知道母亲不受父亲宠爱,若不是上头哥哥姐姐出息,只怕连正室位子也坐不稳,她虽不想进京,却更不愿父母为此多生龃龉。
孙太太听见女儿提起丈夫,倒又没了哭的心思,也不曾答女儿的话,只用力揽过女儿肩膀,看向窗外。
进京的事,哪里是女儿想得那么容易!倘若只是不能中选,发还本家,那也还罢了,怕就怕选成宫女,那才是祸福不知。
服侍主子太好了,主子把你留到五六十岁,出宫来无依无靠,比死还不如;可若是不用心服侍,被赶出宫来,也照样没法做人。
这些事,孙太太却不愿告诉女儿,她把女儿如珠如宝地疼了十几年,一丝委屈也不肯叫她受的,怎么能吓唬这孩子。
午饭上桌许久,还不见孙有维回来,孙太太往常只当丈夫是个客,从不等他过日子,今日却耐着性子等他,还不忘打发女儿先吃:“云儿先垫补两口,你是小孩子,别饿坏肚子了。”
孙云儿是孩子性子,先前担忧过了便罢,早把事情抛到了脑后,看一看桌上的饭菜,还有心思打发丫鬟往厨房再要一碟子点心。
孙太太却无心管这些,对着门外翘首以盼。
饭菜冷了热,热了冷,热了三遍,孙太太也实在饿得受不住,端了饭碗来要吃,却听见外头小丫头报“老爷来了”。
孙太太连忙搁下碗筷,扯起嘴角迎出去:“老爷回来了。”
孙老爷看一看妻子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却没心思讥讽,只重重叹口气:“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一个比一个话说得硬,我看咱们云儿,此次必要进京去的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孙太太不可置信,正要质问两句丈夫是否尽力,忽地想起女儿还在,勉强按捺下性子,“两位大人,究竟怎么说的?难道是银钱上不够意思么?”
孙老爷想想方才两位大人的话,只觉得奇怪,摇了摇头坐下,“可是古怪呢,先前两位大人自己也觉得云儿资质平平,力荐小七和小九来着,这会不知为什么换了口风,直说咱们八丫头好。”他说着,疑惑地看一眼女儿,“我听着县令大人的意思,仿佛是那位管事的辛公公力主云儿进京,就连他也违拗不得。”
若是银钱或人事,孙太太豁出去也要替女儿想法子,可是话到这里,她也知道没法子转圜了,一屁股坐在圆凳上,连哭也没力气哭,只愣怔地看向幺女,喃喃道,“咱们云儿,到底哪里惹眼了。”
若说自家女儿还有什么长处,那便是天真娇憨、无忧无虑,这还是往好听了说的,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解世事。
只这些提不上嘴的长处,便能得了那老太监的青眼?
孙太太和妾室通房们斗了二十来年,到底有成算,她隐约觉出,只怕就是女儿这天真的性子,叫老太监看上了。
缘故么,也不难猜,只怕宫里皇上、太后和皇后三位主子,有哪位是爱清净的性子,选些心思浅的人,才好掌控么。
想到这里,孙太太看一眼斯文吃饭的女儿,又躁起来。
这些太监,自己讨好上头,便要自家女儿折进去!
她不欲女儿烦恼,见女儿吃完饭了,便打发女儿回去午睡。
孙云儿还不知选秀的事情另有底细,只打定主意进京去充个数就回来,这时还有心情想旁的:“娘,我想裁一身新衣裳,从京里回来穿。”
孙太太哪有不肯的,忙不迭应了下来,望着女儿走得远了,才自家拿起筷子,夹了根豆芽菜,却怎么也吃不进嘴。
孙有维赔了一中午笑脸,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饭碗便扒饭,埋头吃了好几口,才有空说话:“县令大人还说了,这事轻忽不得,叫咱们好好教养一番女儿。”
教养?怎么教?前头十几年,孙家上下只把八姑娘当富贵闲人养着,女红识字倒是都教了,心机谋略一样没叫她沾,眼瞧着要进京了,一时半刻怎么教得出来?
再说了,若是前头对这孩子有筹谋,便该请了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进府,这急赶着的当口,哪里从天上掉下个教养嬷嬷来?
孙太太连饭都吃不下了,看丈夫吃得喷香,忍不住又发作起来:“老爷也不替云儿愁一愁,果然是只偏疼几个妾室和庶出!这当口的,我可不知道怎么教,老爷若知道,自己教孩子吧!
眼瞧着女儿只怕要作贵人,孙老爷竟很能忍气了,对妻子的酸言醋语,竟含笑受了:“瞧你,瞧你,一把年纪了还急,我怎么不替云儿急,我早想好了,叫宝贞回家来给云儿教一教规矩,不就成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孙太太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可才放了一半,又提了上去:“宝贞出嫁十来年都不得回娘家,在织造府过得不容易,咱们还是别折腾她了。”
孙有维这上头倒比妻子多些成算,他轻轻哼一声,不知是笑还是讥讽:“咱们只说云儿被选上了,想进京前见一见长姐,鲁家一准儿会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