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不知不觉,已到了进京的日子,这日孙家上下收拾妥当,齐齐往码头送孙云儿进京。

孙云儿自小出门都有丫鬟跟着,生平第一次,独个儿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迈出脚去,孙太太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孙宝贞连忙上来揽住母亲的肩膀,代母亲对妹妹叮嘱几句,勉强说了几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孙有维对着女儿,前些日子扮和气扮惯了,这时竟说了一大篇关怀之语,他说得太多,下头儿女们竟没多少好说的,由孙湘平出面说了几句,几个庶出女孩一人道一句珍重,便算完了。

孙云儿也心酸得不能自已,才想落泪,便看见边上等着上船的秀女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她勉强把泪水忍在眼眶里,梗着嗓子与家人道别,依依不舍地回身要走。

鲁明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最边上,忽然出声了:“八姨请稍等!”

迎着孙家人各异的目光,鲁明走到孙宝贞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来:“这是你前两天备了给八姨进京的仪程,怎么忘了?幸好我早上出门看见,顺手给带了来。”

孙云儿看得分明,姐姐脸上的诧异,不比旁人少。

这份仪程,想必是姐夫自己的意思了。

孙宝贞接过荷包一摸,是厚厚一叠纸,心电急转,低头一觑,分明瞧见隐隐“泰平”两个字。

泰平钱庄,是有名的全国通兑,算是最有本钱的钱庄之一了。自家丈夫在家并不受宠,存下这样一笔钱,哪里容易。

这当口,孙宝贞来不及细想自己家,只看一眼丈夫:“这是……”

“八姨,你姐姐说进宫了处处不易,这点子仪程你拿着,紧急时候用来打点宫女太监。”

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这是鲁明在给孙宝贞做面子呢。

孙有维连连点头,孙太太却上前替孙云儿推让起来:“姑爷客气了,打点的银钱,我们已给云儿备下了,请姑爷不要多礼。”

孙云儿平日里得长辈赏赐,总要看母亲眼神行事的,今日却罕见地违逆了一次母亲,上前去接下了孙宝贞手里的荷包,又对着鲁明微微福一福:“多谢姐姐和姐夫的厚意,云儿此去,一定全力以赴,不负家中期望。”

旁人尚不明白,孙宝贞却已懂了妹妹的意思,眼圈儿不由得又酸了,这孩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呢。

鲁明没想到这八姨如此沉得住气,又如此雄心壮志,这时不由得一震。

他打量一眼孙云儿,想起这八姨是辛老太监亲自选中的,只怕当真能做贵人也未可知,原还心疼那二百两银子,这时却在后悔给少了,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对着孙云儿,笑得爽朗:“我和宝贞,祝八姨心想事成!”

县丞在边上远远候着,见秀女们大部分已上船,便往孙家这里催促:“孙八姑娘请快些吧,落在最后惹眼了也不好。”

孙太太还舍不得,孙有维却被县丞的话给说得一惊,连声催促女儿上了船。

孙云儿上得船来,便有个老妈妈领着她往船舱里,进船舱来才知道,整个宝应县,不过才选了十一人。

“咱们十一个人,哪用得着两艘大船?”

“哪儿呢,前头这艘船是我们秀女的,后头那艘是给保镖的军爷们的,咱们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哪能就这么进京?”

孙云儿原当自己已是活泼的,这时见了旁人才知道,自己竟还算稳重。

不多时上来个年轻太监,对秀女们和和气气说了进京事宜,见无人有疑问,便微笑颔首:“我日常住在后头船上,这里有几位妈妈陪着姑娘们,有事请出声就是。”

能中选的女孩,怎么也不是傻的,哪里会随便去劳烦太监和军士,日日安生在船上吃饭舒散,几日下来,互相也亲近许多。

这日靠岸,女孩们又吱吱喳喳议论着中选后的风光,这个说自己要做九嫔,那个说自己只要做到四品婕妤就心满意足,孙云儿并不想中选,便只沉默微笑,忽地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我倒不想进京参选的。”

众人都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叫方兰的姑娘,正轻轻蹙着眉头。

“能入宫参选,是多大的福分呀,你怎么不想去?莫不是故意这么说,显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你这可就口不应心啦!”

“哪儿呢,你们别这样说她,她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哦!是,她确实是……”前头说酸话的那姑娘忽地想起什么,一下子截住了话头。

众人都想起了方兰家的境况,孙云儿也不例外。

方兰父亲是个盲人,原还能做些苦力活,偏又被重物砸断胳膊,如今只能在脖子上挂个篮子四处贩卖针头线脑过活,幸而有副好脾气慢性子,旁人瞧他可怜,便也照顾些生意,方兰母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兄长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惜劳累过度,年纪轻轻得了肺痨,这病虽一时半刻死不了人,却也要好好将养,一家四口,竟只方兰这半个壮劳力了。

此番方兰进京,若不中选还罢,若是被选上了,还不知哪年才有出息,那一家子只怕要活不下去的。

孙云儿想一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觑着无人注意,走到方兰身边:“方姑娘,我家中薄有资产,愿意助你度过难关。”

谁知方兰并没应下,反而脸上煞白没了血色,望着孙云儿,竟退了一步:“不必孙姑娘费心。”

女孩们闲来无事,耳朵都竖着听旁人说话,早有几个耳朵灵的靠到跟前,口中说话也直得很:

“孙姑娘如今已忙着收买人心了?”

“中选不中选都是没影的事,孙姑娘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方兰的脸更白了,孙云儿原是好心,此时却变成了唐突,不由得也有些慌乱,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将事情换个说法:“我家中有个铺子要人守夜,寻常找不到耐得下性子的人,平日听方姑娘说起伯父,是最有耐性的,这才贸然开口想请来着。”

孙家是宝应有名的士绅大族,船上姑娘都听过孙家的名号,孙云儿这话算是给足了方兰台阶,这下方兰里子面子都有了,由不得她不答应:“既如此……多谢孙姑娘美意。”

孙云儿松一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自去找跟船的妈妈们,请她们帮忙捎信回家。

人群里也有那聪慧些的,等孙云儿独处时,上来提醒她:“孙姑娘引得旁人侧目,可算清楚得失了?就算是为了收买人心,如今只怕还为时尚早,若招来嫉恨,可得不偿失。”

孙云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可她就是见不得可怜人,这时也不多剖白,只笑着谢过那姑娘,又描补几句:“家中有训,我孙家子孙要多行善事,我不过是偶尔为之,并不为别的。”

此事便算遮过,孙云儿也不再提起,再隔些日子,果真无人记得了。

进了金陵城,孙云儿连路上的景致也没看清,就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也不能四处乱走,得过三道遴选,最后还有殿选,一边选,还得一边由嬷嬷们教规矩,免得选副绣花枕头上去,冲撞了主子们。

永巷一溜空房子,住得满满当当。

孙云儿手里捏得银钱,思量再三,给分派住处的嬷嬷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那嬷嬷看向孙云儿,先是一愣,随即就一笑:“你就是宝应来的那个秀女,辛老公公亲自选中的那个?好,好,你跟着这几位姑娘一道去吧。”

提了辛老公公的名号,旁人也无话可说,再托了那五十两银子的福,孙云儿得以住了个清净地儿。

一个院子只住六个女孩,互相叙过家常,三位是家里做官的,还有一对姐妹花姿容出众,孙云儿掂一掂,自己倒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了。

稍作休整便是初选,这院子的六个,自然是都留了下来。

再隔十日才是复选,由太监们观察女孩们的姿容、发肤,女孩们一边休整保养容颜,一边听嬷嬷教规矩。

如今的贞平皇帝登基已经三年有余,一心勤政,是个明君。

皇后何氏出身百年士族,是太后亲自选中的儿媳妇,皇帝的元配正室,育有大皇子和二公主,然而大皇子福薄,在潜邸时就夭折了,如今二公主九岁,已入青凤阁受教养。

贵妃张氏出身武将之家,进潜邸作侧妃时,父亲仅仅是一个五品守备,如今张老大人年高致仕,是张贵妃的弟弟在军前效力,已是三品的参将了。张贵妃既得圣宠,又受皇后信任,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了。

听到这里,有那口快的便问:“怎么不曾听见大公主?”

上头教规矩的嬷嬷,面色一丝儿不变:“大公主是皇上原先身边服侍的一位主子所出,在生产时母女俱亡,皇上登基后追封了悯仪贵妃和福宁大公主。”

这仿佛是两个女子福薄的一生,又仿佛暗藏着无数阴谋,可是谁又能说出事实的真相呢?

如今斯人已逝,真相是什么,也并不重要,甚至,都没人在乎了。

若不是有人问,嬷嬷都不打算说,即便问了,嬷嬷也没当成什么忌讳,随随便便就道了出来。

女孩们顿时静了下来,原先嗡嗡作响的庭院,竟是落针可闻。

嬷嬷仿佛不曾察觉到眼前的变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宫中事。

一品的妃位,只封了张贵妃这一位主子,再往下,就是二三品的嫔位。

二品的贵嫔位上,倒有两位主子,一位徐氏容贵嫔,是内阁徐首辅的孙女,是徐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如今膝下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位顾氏惠贵嫔,养育了皇三子。

三品的嫔位也是两人,丽嫔与和嫔,人如封号,一位生得美丽,一位亲切和气,和嫔身边,养着女儿三公主。

再往下,四品的婕妤,五品的容华,六品的才人,七品的美人,都还虚位以待。

嬷嬷说到这里,好心添上几句:“自四品婕妤以上的主子,才可亲自养育皇子公主,否则六岁开蒙进学后,皇子和公主们便都住在玄英殿和青风阁。这是为了皇子和公主的前程,也是为着姑娘们自个儿的前程。”

女孩们个个都畅想着得宠后一朝有孕,然后母凭子贵,嬷嬷这话不啻于又给女孩们泼一瓢冷水,老半天都无人说话。

道理,嬷嬷说得明白,能在场的都能听懂。

为了皇子公主能受更好的教养,也是为了妃嫔们专心地服侍皇上,低位的妃嫔是不能养育孩子的。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然而掐指算一算余下的位份,由不得人不悬心。

四品的婕妤,十二个位子还都空着,可三品的嫔位只余四个,二品的贵嫔只余一个,统共算起来,也不足二十个空位。

后头选秀,三五年一次,新人一拨接着一拨进宫,谁又敢说自己定有福气升到三四品的位子,再坐得稳稳当当?

至于妃位,那更是想都不敢想,惠贵嫔是潜邸老人,又生了皇子,如今也不曾坐上妃位,旁人哪有那个福分。

孙云儿虽不想中选,却也被嬷嬷的话给震得心神不宁。

当主子娘娘都已这般艰难了,做宫女岂不是更难?

她若是被打发回家倒还罢了,若是选成宫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