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奴婢名叫唐孝,是养怡居伺候的小太监,特奉何礼何公公之命,来提前知会美人一声,明儿皇上会翻美人您的牌子,请美人提前做好准备。”唐孝说着,冲连翘笑一笑,“还请这位姐姐代美人打点妥当。”

“是,是,不敢当唐公公一声姐姐,我叫连翘。”连翘自报家门,看一看主子满脸糊涂,忍不住替主子问一句,“我们美人这事……”

宫中说话,自来讲究个委婉,这样才好给旁人留余地。

眼前的孙美人主仆,虽然冷寂许久,规矩倒是一点都没落下。

这位美人,生得娇俏灵巧,人又懂事,看着不光能得宠,还能走得长远,唐孝似乎有些明白了,何公公那罕见的好心是哪里来的。

于是,对着这主仆俩,唐孝倒愿意多说几句:“今儿是十五,所以皇上特地吩咐了,明日再翻美人的牌子。”

每逢初一和十五,该是帝后团聚的日子,这规矩,宫里人都是懂的。

皇上今日不能召幸妃嫔,可还是提前吩咐了次日召幸自家美人,这岂不是天大的恩宠。

连翘听了唐孝的话,稍一思忖,立时喜上眉梢:“不曾想我们美人有这样的福气,多谢唐公公提点!”

怎么不是福气,第二天侍寝,头一日皇上就下令翻牌子,这样的荣宠,在贞平一朝,算是头一份的了。

孙云儿再憨直也明白过来,这唐孝巴巴地跑来替敬事房提前传话,是卖人情来了。

她心里还糊糊涂涂的,也不知自己哪里得了皇帝青眼,然而这事唐孝一个字不提,显然是问不出的了,只好笑着道:“唐公公一路辛苦,连翘,请公公喝茶。”

不待连翘进屋取银子,唐孝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美人不必客气,何公公管得严,不准我们乱收的!”

何礼算是个忠厚人,对下头小太监们管得严,寻常宫女、太监乃至低位妃嫔的孝敬,都是不准收的,唐孝哪怕再贪心,也不敢坏规矩。

更何况,眼前这位孙美人得宠的日子只怕多的是,他更不会为着几两碎银,就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孙云儿再客气两句,唐孝仍是摇头不止,孙云儿只好作罢:“既如此,公公且请等一等。”

唐孝见孙云儿提了裙子进屋,倒有些奇,不知这美人要弄什么玄虚,不论是什么金银珠宝,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不多一会,就见孙云儿双手捧着一方帕子出来:“这是我平日解馋用的瓜子,公公带一把,闲来嗑着解闷。”

唐孝不曾想到,这位孙美人郑重其事捧出来的,竟是这么一把东西。

再看一看眼前的孙美人,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几乎能映出人影来。

唐孝在宫里也有三四年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子,这时不由得有一瞬的语滞,随即便笑呵呵接了东西:“哎,那奴婢就多谢美人的好意啦。”

想一想何公公的善意,除开看好这位美人的前程,只怕也有那么一丁点儿,是看这位主子娇憨天真,纯良可人。

唐孝把手帕袖了起来,才一回身,却瞧见容贵嫔远远站在正殿门口,他心里一跳,赶紧上去请安。

容贵嫔的面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唐公公,养怡居的差事不忙吗?怎么有功夫踏足我这宣明宫?”

唐孝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把腰弓得更低些:“回容贵嫔的话,奴婢是来替敬事房传话给孙美人的。”

敬事房自有使唤的小太监,哪用得着养怡居的人传话,便是唐孝肯跑腿,何礼也不准养怡居的人堕这个威风。

话音才落,唐孝自个儿也觉出里头的漏洞来,连忙又描补:“敬事房的公公们恰巧都有事忙,奴婢拣个便宜,往孙美人这里跑一趟,来露个脸。”

容贵嫔何等通透,闻言微微颔首:“这样看来,皇上是要召幸孙美人了。”

话已说破,唐孝也没什么好瞒的,硬着头皮应个是,心里却暗暗纳罕,眼前这位容贵嫔,向来温婉平淡,怎么今日却改了性子。

幸好,容贵嫔还是和从前一般体面,并不曾为难下头人,对唐孝挥挥手便放了他走。

孙云儿本要回屋的,可是看见宫里的主位娘娘出来,怎么好进屋关门,一动不动等了半天,待容贵嫔放走唐孝,便蹲一蹲身准备回去。

容贵嫔远远扫过一眼东侧殿,回头吩咐墨风:“咱们去德阳宫。”

容贵嫔并未特地放低声音,连翘听得头皮一麻。

待容贵嫔走远,连翘赶紧问孙云儿:“美人,容贵嫔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去德阳宫,是不是要向张贵妃告状?”

孙云儿立刻摇头:“怎么会,容贵嫔是个有气量的人,我没得宠时,她尚且和气相待,我如今将要得宠,她怎么会不高兴?”

连翘想一想方才容贵嫔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不安:“可是,美人这次侍寝,比旁人又格外不同些……妇人妒忌之心,不可小觑啊。”

这话说得倒很有道理,孙云儿听进了耳朵,便歪着头认真想了片刻。

然而,半晌后,孙云儿还是摇了头:“我瞧容贵嫔不像那样的人,大小罗美人闹腾成那样,她一个字也没呵斥过,我比那姐妹俩,才哪儿到哪儿。”

连翘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这倒也是。”

轿辇又轻又快,不过片刻,就到了德阳宫。

张贵妃才打发走了敬事房的小太监,便听得下头来报,说容贵嫔求见,她连忙伸手止住庆云的话:“孙美人的事,等会再说。”

话音才落,容贵嫔便笑盈盈踏进殿内:“贵妃娘娘,妾贸然来访,不知打搅了没有。”

张贵妃笑着欠一欠身,客气两句:“贵嫔妹妹是盼都盼不来的贵客,谈何打搅。”

宫里一干人等,最可怜可叹的,就是这个容贵嫔。

皇上为了江山稳固,断送了这姑娘一生,徐家人为着一份前程,齐齐上阵,劝这姑娘自个儿跳了火坑。

这姑娘生得实在寡淡,便是庆云等大宫女都比她有姿色,皇上如今是九五之尊,从前也是凤子龙孙,哪愿意亲近一个样貌寻常的姑娘,因此只纳娶当日在她房里枯坐喝茶,借口尚未及笄,片刻之后就走了出来。

自那以后,容贵嫔的屋里,再没见过皇上的身影。

可是这事,哪边都难,知情人对着皇上和徐家,也只能叹句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皇上当年若不和徐家联手,便要眼睁睁瞧着未成年的十一弟做傀儡皇帝,他这成年的皇兄,只怕是凭空就多几条造反的大罪;而徐家呢,若不和皇上联手,也要被那些欲立小儿皇帝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然而,说来说去,最可怜的,还是容贵嫔这小小的女子。

张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在心里叹口气,对着容贵嫔,又多几分耐心:“贵嫔妹妹突然来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容贵嫔坐在殿中看书,忽地听见外头人声,便走出来看,谁知乍然就听见孙云儿要侍寝,心里乱成一团,这便想着往张贵妃这里来问一声。

可是张贵妃开口问了,她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什么事,二皇子呢,怎么不见?”

“哦,洛儿马上要进玄英殿读书了,我的意思,叫他先去拜拜师父,所以不在殿里。”张贵妃上下打量一番容贵嫔,忽地问,“可有人怠慢妹妹?皇上有旨,妹妹那里务必要优容以待,决不准敷衍,若是妹妹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不知是因为张贵妃关切的语气,还是话里的深意,容贵嫔神色一动,竟当真问了出来:“孙美人明日要侍寝,事先竟没一丝风声透出来,我还是偶然遇见养怡居的小太监唐孝,问了才知道这事,贵妃娘娘您知道这事吗?”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仿佛是在说孙美人使了心机,媚惑皇上。

庆云方才自己也这么疑心,然而听见容贵嫔这么说,却还是眉心一跳。

荣贵嫔的意思,在后宫里,可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她疑心起那位孙美人,只怕孙美人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庆云不由得看向自己主子,不知主子会向着谁。

张贵妃轻轻靠坐在椅背里,连眉毛也没掀一下:“原来是这事,方才敬事房已经来报了,这事我已经知道。”

她说着,凑近一些,颇有些推心置腹地道:“我们这些高位的妃嫔,哪有跟下头小的置气的道理,妹妹若是为了这个生气,竟是大可不必了。”

容贵嫔被堵得无话可说,抬头看一看张贵妃。

眼前的女子,一张端方的容长脸,柳眉俊眼,虽不再年轻貌美,却还是风姿绰约,再加上她诞育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捏着协理六宫之权,在后宫可说是位同副后,哪里懂得自己这个无宠之人的难处。

容贵嫔用力咬一咬嘴唇,还未再开口,张贵妃又微笑着道:“孙美人的事,确实是出人意料,可是这事却也对妹妹有利,你当初选她和罗家姐妹,不就是看中她们新鲜吗?有了这三位得力助手,妹妹也终究会有承宠的一天,是不是?”

面子和里子,张贵妃都给了,道理,也掰开揉碎讲得清楚,容贵嫔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又拣闲话说了几句,得体地告辞出去了。

待容贵嫔走远,庆云才轻声开口了:“这位主子,从前还觉得她温柔敦厚、善良天真,如今看着,竟是面善心窄,原先选了三位美人,是指望人家替她争宠,如今人家得宠了,她又气得要兴师问罪,还好娘娘讲得清道理,好歹把她打发回去了。”

张贵妃微微一笑:“你自己方才还说孙美人恐怕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呢,这会怎么又替孙美人义愤起来?”

庆云讪笑一笑:“倒也不是为了孙美人,只是不忿那容贵嫔,无事时恭恭敬敬,一有事,就来挑唆娘娘做恶人。”

“你当她生气,是为了孙美人得宠?”

“难道不是?”

“她能给大小罗美人出主意,叫那姐妹俩轮番陪着皇上聊天,以便留住皇上,怎么会因为孙美人得宠而生气?”

庆云正是想不通这点,闻言端起茶碗,作个顽皮的样子:“瞧奴婢这个笨脑子,就是离不开娘娘教导,还请娘娘教教奴婢。”

张贵妃展颜一笑:“油嘴滑舌。”她抿一口茶水就搁下了,慢慢点拨庆云:“有恩宠的人,才在意恩宠,容贵嫔她有的是什么?”

“是地位,是九嫔之首的尊贵。她……哦!”庆云到底不是糊涂蛋,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容贵嫔不是为孙美人得宠生气,而是在担忧,孙美人骤然得宠,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在意的,是宣明宫主位的权力。

“这么看,那个孙美人可悬了。”庆云良久才出声,“咱们要不要盯着点宣明宫,倒不为了别的,只怕闹出事来。”

“罢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还用不着我去操心,等那孙美人成了气候再说。”张贵妃说着,倒又叹口气,“要操心,我也得操心潜邸上来的这些老人。”

庆云一下子把宣明宫抛到脑后,脸上涌出一股郁色:“娘娘说得是,今天去慈安宫拜见,太后娘娘一句娘娘的功劳也不提,只说是皇后管理后宫得宜,皇后管什么了!她……”

张贵妃轻轻咳一声,庆云连忙转过话头:“还不是为着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说那孙美人是皇后安插的棋子,帝后因为这事才失和的,太后娘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便迁怒在娘娘头上。”

庆云说到最后,又是沮丧又是气愤:“嘴长在别人身上,娘娘就是想管,也管不住啊!这个和嫔,从前就喜欢乱嚼舌根,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收敛,她传这样的谣言出来,究竟是何居心?就是几个新人,也比她有规矩些!”

说了一大长串,庆云愈发气愤,不由得又道:“说起来,还是皇后作下的事,皇上选了一对姐妹花罗美人,太后见了不喜,不过是叹了口气,皇后立刻出声留下了那个木头似的孙美人,如今倒好,成了旁人编排闲话的把柄,她也不算冤枉!”

张贵妃仿若不曾听见庆云最后的一番话,只淡淡一笑:“和嫔哪里是没规矩,她是成心的,踩下那个孙美人,不就把她宫里的赵美人给显了出来?”

这踩的是孙美人吗?这踩的是皇上皇后的脸!

如此拙劣的手段,也就那个和嫔能使得出来,偏生她命好,还能有位公主傍身,倒比无子的丽嫔,身份还贵重些许。

庆云内心有些鄙夷,然而不过一瞬就把和嫔抛在脑后,转而担忧自家主子。

“那……娘娘为此受太后斥责,岂不是飞来横祸?这还罢了,若是皇上也对娘娘……娘娘不怕吗?”

“太后哪里斥责我了?她不是还关怀了洛儿读书的事?再说,我有兄长在军前效力,还有皇子公主傍身,又握着协理六宫之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张贵妃轻轻弯起嘴角,双目中却涌起一股寒意,“不过,和嫔那里,是该给些教训了。”

庆云不由得摩拳擦掌:“是扣静澜宫的月例,还是叫和嫔抄书?”

“你呀,老是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张贵妃轻轻嗔一眼庆云,“和嫔疼四公主疼得紧,便给四公主多送些玩意儿去,什么小木马,小花球,不拘什么,只要是孩子喜欢的,统统送去静澜宫。”

四公主如今已是蛮横无理了,若是由着她玩,再过一二年,岂不是敢去捅天。

哪日四公主闯下祸来,和嫔这个无宠之人,只怕是护不住。

到那时候,这母女两个,只怕就要一损俱损了。

主子这招虽然高妙,却也实在狠心,庆云暗暗咋舌,自去替主子吩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