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有人来唤时,孙云儿还睡得酣沉,听见耳边有人叫起床,只当是清风拂过,侧个身就接着睡。

连翘手里服侍皇帝穿衣,看着自家美人又懒起,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不动声色转到皇帝侧面,对扇儿使劲努一努嘴。

扇儿会意,上前用力摇一摇孙云儿:“美人,美人!”

孙云儿平日就懒怠起床,这时试着睁眼,一双眼皮子却是又酸又重,翻个身向里,险些又睡过去。

谁知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昨日侍寝,连忙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探头一瞧,皇帝正由连翘服侍着穿衣,孙云儿连忙取过自己的衣裳,飞快地打扮妥当。

皇帝并没等着孙云儿来服侍,很快就穿好衣裳,见扇儿笨手笨脚地给孙云儿梳头,扯得孙云儿悄悄咧嘴,知道这小丫头不是平日服侍的,便对连翘一挥手:“你去服侍你家美人。”

连翘应了一声,心里不知多高兴。

此情此景,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皇上是心疼自家美人的。

何礼在外头已恭候许久,听见皇帝出声说话,便隔着门高声问一声:“皇上,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已经在建章殿等候了,您是不是现在就起驾上朝?”

皇帝看一看孙云儿梳妆妥当,才扬声唤了何礼进来:“孙美人的衣裳头饰都不鲜亮了,叫下头给孙美人挑一批好的衣料首饰来。”

这话出来,别说是何礼,就连孙云儿自己,也愣住了。

今夏才入宫的秀女,秋季才领的新衣,穿着打扮不说是十成新,也该是九成九,怎么可能衣饰已经不鲜亮了。

皇帝要宠一个女子,便是指鹿为马,旁人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是赏赐一批新衣。

不过,何礼分明记得,皇上当日从大罗美人屋里出来,也是这样吩咐的。

自然了,何礼还不至于蠢到揭破这一点,只笑呵呵应了下来:“是,皇上。”

孙云儿再单纯,也隐约猜出来,皇帝待自己,或许是有些宠爱的。

她心里先是一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日大罗美人头上超出份例的一支珠花,顿时又有些沮丧。

她所得到的宠爱,不过是寻常,并不是独一份。

既是如此,不如替自己争上一争。

看着皇帝将要出门,孙云儿咬牙上前:“妾斗胆问一句,皇上赏的衣饰,妾能不能拿来送人的?”

妃嫔间送礼的事,何曾到过皇帝面前,他笑一笑,和声问:“你要送给谁?”

“妾想送给江才人,她待妾一向很好,送了我不少好东西,如今我得了好的,我也想送给她。”孙云儿说完,又添补一句,“妾听说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所以斗胆问一问皇上。”

皇帝不意是这样的小事,不由得笑了:“孙美人真是赤子之心。”

何礼也在一旁笑着凑趣:“好叫美人知道,不可送人的御赐之物,是指记档的奇珍异宝,衣料这样的小东西,自然是随美人心意,想送就送了。”

孙云儿点头应了:“哎,多谢何公公指点。”

御辇出得门来,天边万道瑞霞簇拥着朝升的太阳,光耀无比。

皇帝不知多久没抬头看过朝霞了,这时一见,不由得神清气爽,满心畅快。

他自来敏锐,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松快,只怕是因为昨夜的佳人而起。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了?

自从决定争储起,他就只知道埋头办事,不曾抬头望过天了。

原指望皇后与他并肩而立,谁知道皇后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能自拔,竟连皇后的职责也不顾了,他只觉得失望。

至于张贵妃,终究不够稳重,再加上外头的事……

皇帝的一颗心,多年来一直吊得紧紧的,到了那个娇俏可人的孙美人处,听了一大堆傻乎乎的大实话,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孙美人亦非毫无心机之辈,就好比方才,她在自己面前说要送东西给江静薇,这便是讨巧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笑容倏然淡了,侧过头来:“何礼,你说,孙美人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礼心里一个激灵,抬头看一看皇帝,却只看见一张面色平静的脸。

自家主子生来就是凤子龙孙,除了先帝,何时揣摩过别人的心思了。

何礼不敢轻易开口回答,只打个马虎眼:“奴婢不明白皇上的话,还请皇上明示。”

“朕是问你,方才孙美人说的话,是为了和江才人互相扶持,还是纯然发自内心呢?”

何礼恍若大悟:“哦,皇上问的是这个……”他脑中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对那位孙美人起些莫名的敬意。

后宫之事,除开皇后那里,其余各宫,于皇上来说都是小事。

娘娘们使计争宠,有时这个和那个互相排挤,有时那个和这个又互相联合,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搭理。

就连新得宠的江才人和大罗美人,也没得皇上多琢磨一星半点,如今这一位孙美人,到底有何特殊。

何礼想到这里,说话的语气略带了三分郑重:“依着奴婢的浅见,孙美人并不是与江才人互相扶持。”

他说到一半,略停一停,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还是面色淡淡,只好又再说得细一些:

“恕奴婢直言,江才人的出身、位份,还远远用不上孙美人来提携,反过来说,孙美人先前一直无宠,江才人也不会刻意栽培她,奴婢想,这二人应当是真心结交的。”

皇帝“嗯”一声,忽地来一句,“给孙美人的东西,精心着些。”

何礼忙不迭应了:“是,奴婢明白,孙美人那里的东西,皇上可有什么话要嘱咐?”

皇帝却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又不提后宫的事了:“张灵均可在御书房候着了?”

今日主子天一脚地一脚的,把何礼绕得直冒冷汗,他一大早就去候着御辇起驾了,还不曾问过御书房的事。

幸好唐孝伶俐,替何礼答了:“回皇上,张大将军一早派人进宫禀报,说他旧疾复发,难以起身,徐首辅已派太医去了,后头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摇摇头:“尾大不掉!”

这话无人敢答,恨不得全变了聋子哑巴,然而皇帝还是说下去:“后宫,也该起些波澜了。”

自何礼向下的随行太监,一个个把嘴闭得好似蚌壳,一声不敢吭,御辇和仪仗浩浩荡荡,安静到了御书房。

另一头的永宁宫,也是一样的气氛凝滞。

皇后依旧告病,上头凤座空空,张贵妃领着众嫔妃喝茶,然而神色却不是孙云儿记忆中的轻快。

大罗美人的嘴闲不住,见孙云儿多看一眼张贵妃,便悄声地嘀咕:“昨儿在慈安宫,太后一个字也不提上头那一位的功劳,她回去可不要气坏了呢。”

孙云儿没去慈安宫拜见,然而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皇后消极避世,如今除了年节庆典这样的大事肯露面,平日只对六宫之事放任自流,张贵妃辛勤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却一字不提,张贵妃不生气才怪。

不过,皇后是太后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出身百年世家王氏,又与皇帝互相扶持着入主皇城,她的份量,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孙云儿看一眼那空空的凤座,总忍不住想起早夭的大皇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今日张贵妃心绪不佳,便没拘着妃嫔们多等,一道茶过后,对边上的宫女道:“竹影,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要好生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竹影应了一声,轻轻福一福:“奴婢恭送张贵妃和众位主子。”

出得门来,张贵妃对孙云儿微微颔首:“孙美人昨夜服侍皇上辛苦了,午膳好好用。”

孙云儿还未得过张贵妃如此关怀,闻言受宠若惊:“是,妾多谢娘娘关怀 。”

今日大小罗美人没急着先走,一边一个挽住孙云儿的胳膊,齐齐架着孙云儿往前走。

大罗美人热情地解释:“妃嫔头次事侍寝后,照例有一道补养药膳,贵妃娘娘特地吩咐一声,今日妹妹要饱口福了。”

小罗美人笑着嗔一眼姐姐:“瞧姐姐说得,仿佛孙美人是个馋猫似的。”她说着,轻轻摇一摇孙云儿的胳膊,“孙美人家常爱出去逛的,一定知道哪里有好景致,不妨带我们去看看。”

这份热情,无非是为着皇帝昨日的召幸,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明白,却不知怎么拒绝,孙云儿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

幸好星儿到了面前:“孙美人,我们才人想请教你针线,不知你是否有空。”

孙云儿如蒙大赦,轻巧挣脱了大小罗美人的束缚:“有空的,有空的!”

今日江静薇似是很沉默,一路上只孙云儿一个人吱吱喳喳,连翘在旁边早察觉出异常,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不料自家主子还是自顾说说笑笑,反倒是星儿,迎着她的眼神,不住左右打量。

连翘使了半天眼神也没得到主子回应,只好尴尬地冲星儿笑一笑,无奈地低下头去。

到了晴芷宫的侧殿,分了座次一坐下,孙云儿才发觉,江静薇今日多擦了脂粉,却掩不住那两个青黑的眼圈。

后宫嫔妃所关心的,一是自身荣宠,二是家族兴衰,眼下的江静薇,显然是为着前一条。

孙云儿有些不自在,却不知怎么开口。

倘若是对着旁人,她自然有好些场面话,对着江静薇,却不好意思过分作态,只轻轻咳一声:“姐姐昨夜……是不是因为白天走困了,所以睡不着?”

江静薇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听了这话,还是一笑。

这个丫头,连失眠的借口都替旁人找好了,了解的人,知道她是善良,倘若是不熟的人,还以为她是讥讽呢。

“昨儿有心事,有些睡不着。”江静薇说着,小心地偷偷看一眼孙云儿,却正巧遇见对方那对晶亮的杏眼,不由得心中一跳,然而却还是持住了不曾低头,话语中微微带了些急切,“我并不是为着吃妹妹的醋睡不着。”

下头的话,只怕是密语,连翘和星儿两个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江静薇长长舒一口气,语调带了些犹疑,“说不吃醋,我自个儿也觉得这话不可信,可是我心里确实不是吃醋的感受。”

孙云儿却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姐姐这话,我懂。姐姐从前曾说过,咱们入宫,身上系着的,除了自己的荣宠,还有家族的兴衰,我们如今不过是……”

想了半天,孙云儿也没想出合适的话来,只好摇摇头,“我私心觉着,我们不必为这样的事生分,只是不好和姐姐直说。”

江静薇面上带了些笑意,伸手握住孙云儿的手:“我也是一样的心。”

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话已说开,便把恩宠的事抛到脑后,谈起宫中事来。

江静薇圣眷优容,家中又是做官的,消息无比灵通,一开口就叫孙云儿吃一惊:

“张贵妃今日心绪不好,可不光是为了慈安宫的事,她的胞兄张灵均大将军一大早就派人进宫报了旧疾,说不能及时面圣呢。”

“想来张贵妃兄妹情深,她为兄长担心,这也是理所当然。”

江静薇顿一顿,将身体稍稍倾斜,凑得近些,“妹妹有所不知,张将军自两年前大败北夷后,就逐渐飞扬跋扈,凯旋入京时竟命百官跪迎朝拜,惹得朝中物议如沸。皇上胸怀宽大,自个儿把这事给认下来了,只说是自己下令叫百官跪迎的,这才揭过了文臣武将的过节。谁料竟把张大将军的傲气给养出来了,今日他称病不进宫……”

此时的江静薇,已不是平日那温柔娇羞的模样,瓜子脸上一对丹凤眼神采飞扬,正深深凝视着孙云儿。

孙云儿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江才人,的的确确有过人之处,与她一比,自己的那点子娇憨伶俐,全好像小孩闹着玩了。

想一想在家所受的叮嘱,孙云儿立时明白了母亲和姐姐的苦心,她虽有些自保的小聪明,却没有开拓疆土的本事,守拙本分,才是她的出路。

不过,她孙云儿到底也是正经选进宫的,与旁人相交,怎么可以一味软弱低头。

既然天真无知,那么她便发奋向上。

“妹妹愚钝,若是猜错了,姐姐可别笑话我。”孙云儿理一理心中思绪,思忖着开口了,“张贵妃为着张大将军的事不痛快,是不是怕自己受牵连?”

“是,也不是。我听父亲说过,皇上是一位明君……”说起皇帝,江静薇颇有些不自在,很快地绕了过去,“张贵妃虽然颇有才干,可是我瞧她心思很重,听了娘家的事,只怕自己先要乱了阵脚,这样一来,宫务就得落在皇后身上了,可是皇后……也不知这次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境况,你我这样的身份,只安静修身就是了。”

这是提点孙云儿,这些日子要低头做人。

孙云儿心领神会:“我明白了,多谢姐姐提点。”说罢,立刻知机地提起别的话来,“对了,皇上说要赏我些好布料,我想送姐姐一些,还请别嫌弃。”

从晴芷宫出来,孙云儿只觉得获益匪浅,一路上低头沉思,又没瞧见连翘的脸色。

连翘忍得许久,待走到无人处,终于忍不住了:“美人,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云儿今日唯恐学得不够,连忙点头应下,“我不是说了,在宫中,要仰仗你的地方可多着呢,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美人如今这样待江才人……只怕不妥。”

孙云儿不意听见这一句,不由得猛地回头。

连翘见主子面色冷淡而惊疑,不由得发急,“奴婢不是那种意思!”

孙云儿也不希望身边的宫女是个挑拨是非之徒,听见连翘急着剖白,知道这丫头是一时话没说好,便放缓了声气:“你慢些说,我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