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启正十九年,暮秋,西丹都城丹阳,裹挟在秋风中的寒意已经有些冷峭。

国公府后花园,永安侯夫人笑吟吟地瞅着跟前施施然行礼的人,招了招手,“快别多礼了,过来坐。”

季楠思听话地收回礼数,嘴边挂起浅笑,“伯母,您来了。”

侯夫人笑得愈加和蔼,“过几日你就该出嫁了,我特地过来添添妆。”

护国公十一年前携夫人和尚且年幼的女儿远赴边城常驻,四年前返回丹阳。永安侯一家则是一年前才搬来丹阳,此前一直在边城定居。

两家人在边城做了七年邻居,平日里经常往来,很是熟络。

侯夫人说是来添妆的,出手却十分大方,东西成箱成件地往国公府里搬,就好比自己嫁女儿一样。

坐在一旁的国公夫人接过话,“还不快谢过你伯母。”

季楠思正准备开口,侯夫人摆手道:“楠思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何必如此见外?”

季楠思收住了声,含笑看向母亲。

国公夫人摇了摇头,“罢了……”说完她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侯夫人,“淮卿那孩子呢?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季楠思的眉眼微动,下意识也朝侯夫人看去。

侯夫人悻悻然扶额,“提起那混小子我就来气!他说下午醉仙楼有台戏一定要看,说什么也不肯一起来!”

国公夫人一愣,弯了眉眼,“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苏淮卿是永安侯独子,从前便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我行我素惯了。

侯夫人觉得不能再赞同,恨铁不成钢之意溢于言表,“他确实和以前一样混账!”

季楠思一边听着这些话,神思恍惚了起来。

她与苏淮卿的情谊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淡漠了?他们幼时在边城相识,此后相伴七年、两小无猜,三年后再相逢时却疏离成了点头之交……

到如今她即将出嫁,他不曾露面祝贺,甚至连信也没写上一封。或许……之前她随父离开边城的时候,就已经与这位儿时挚友渐行渐远了吧?

侯夫人瞧了眼季楠思的神色,抬手向身后的侍女示意,“那混小子托我带了件东西,说是贺礼。”

侍女走到季楠思的身边呈上木盒。

季楠思被拉回了思绪,定定看向那木盒,伸手接过。

国公夫人好奇地探来视线,“这盒子好生精致,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件?”

季楠思抚着木盒上的雕纹,嘴角微微挽起,“是花茶。”

她抽开了木盒,若有似无的花香茶香随之散开,闻着是她小时候最爱喝的那款。

原来他都还记得……

国公夫人惊奇地多看了几眼,“还真是花茶,亏得你能猜到!”

侯夫人也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眼底流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她从很久前就看好儿子和季家小姑娘之间的将来,总觉得这两人大抵能成。

可现在……

侯夫人强压下心中的惆怅,人家楠思要嫁的可是太子殿下,可不比她家那混小子强多了?

想到这,侯夫人轻轻拍了拍季楠思的手,“皇家不是寻常人家,好在殿下对你情深义重。”

“伯母只盼你出嫁后一切顺遂,喜乐一生。”

“传陛下诏令:护国公季梁,暗通东桑,叛国求荣,证据确凿。朕痛之入骨,琢赐满门抄斩,明日午时行刑。”

内监尖锐的声音轰入了季楠思的脑中,她一把扯下红盖头,惊愕地抬起眸子。

今日是太子殿下与国公小姐完婚的大喜日子,丹阳满城一派祥和,自发为这对天造地设的新人庆贺。

季楠思从一大早起便按照皇家繁杂的宗礼奔波了一天,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新房,这才刚坐下没半炷香便有内监闯进来。

内监传完诏令后抬了抬眼皮子,皮笑肉不笑道:“季小姐,圣上还说了,你虽是护国公的女儿,但念在你与太子昔日的情分,可以饶你一命。”

他眼珠子一斜,紧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太子身边这位置……不是你这逆贼之女能待的了。”

季楠思直直迎上内监的视线,握成拳的指尖狠狠嵌入掌心,“父亲是被冤枉的,我要见陛下!”

内监面上仍旧挂着漠然,“陛下痛心疾首,卧床不起。”他侧身让开了条道,“你毕竟是逆贼之女,在陛下改变心意前,还是尽快出宫吧。”

这就是直接赶人了,毫无情面可言。

“太子殿下人在何处?”季楠思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良久后,内监终于开口,“太子殿下奉旨收押国公府余孽,明日将亲自监斩,你今晚怕是见不到他了。”

“什么?”季楠思喃喃出声,耳边嗡嗡作响。

她白日里刚拜过堂的夫君居然在洞房之夜亲自带人去灭她满门!

季楠思只觉得心尖阵阵抽痛,颤着手抚上心口,双目通红。

一阵强劲的冷风突然从窗边灌入,桌上原本跳跃着柔和光芒的龙凤喜烛骤然熄灭,只留一道余烟缓缓飘入空中,尔后消失殆尽。

季楠思下意识抬步朝外走去。

东宫内四处张灯结彩,灯笼在夜空中闪烁,硬是将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映成了一片喜庆的红色。

想到父亲、母亲、兄长目前的处境,季楠思加快了步子,最后近乎是朝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抛却了以往作为娴雅贵女所有的端重、矜持。

“楠思!”侯夫人刚从宴会厅出来,看见那道飞奔的身影心中一痛,急急喊出声。

可惜离得太远,季楠思并未听见。

侯夫人在后边追了一段距离,最终没能追上,一边顺着气一边颤颤巍巍地指向季楠思离开的方向,对身后的婢女艰难道:“快……快派人,去、去找世子爷……”

从东宫到国公府的这一路上,季楠思遇到了很多人,其中不管是与父亲交好的叔伯,还是与她来往频繁的闺友,亦或是将她夸赞过无数遍的百姓们,没有一人敢与她有所交集。

护国公如今遭难,丹阳人人自危,唯恐祸及己身。

季楠思终于抵达国公府,拨开了围在外侧的人群,挤到府门前。

守在那的两名禁卫拔出了剑,目不斜视,“叛国逆贼的府邸已被查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季楠思瞅向其中一人,笃定道:“我认识你。”这人之前护卫在太子殿下身边,她见过几次。

被搭话的那名禁卫神色微变,垂下头恭敬问候,“季小姐。”

季楠思幽幽问道:“太子殿下人在何处?”

那名禁卫顿时眼神飘忽向一侧,面露为难,“季小姐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皇甫临渊押着人往哪去了?”若是放在以往,季楠思是绝对不会如此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号,这会儿的她显然已经气极。

禁卫再次劝道:“夜已经深了,季小姐还是抓紧找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吧。”

季楠思拧起了秀眉,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牙一咬,转身离去。

国公府前围观的百姓们望着她萧索的背影,大都在心中起了怜悯之意,却没人上前搭话。

逆贼之女的事情,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管?万一牵连到自己的头上……

晦气晦气!

“啪嗒……”

一声、两声,豆大的雨点击落在地面上,天空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透不过一丝光亮,徒剩满街的红灯笼,缥缈摇曳。

季楠思为了婚礼从早上就空着肚子,期间只喝了点水,刚刚的竭力奔跑已然让她累极。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拍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不给她任何喘息的余地。

视线逐渐模糊,残存的信念支撑着她支离破碎的意志。

她的家人还在等着!

可是……她该去哪?她该……怎么办?

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季楠思的心头,汹涌的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泪水夺眶而出,肆意混入了瓢泼的雨幕中。

无边无际的雨声当中,一道清亮的嗓音破空而出。

——“思思!”

季楠思循声抬起了空洞、灰蒙的眸子。

男子喘着粗气,在看清她的那刻眸中一亮,笔直朝着她的方向大步奔来。

是苏淮卿,那个曾与她在边城相交七年,后来又形同陌路的儿时挚友。

“淮卿。”季楠思喃喃开口。

苏淮卿迅速脱下了外衫,垂眼又见外衫被雨水浇得实在透彻,果断一把扔向了路边。

他大步上前将季楠思护入怀中,摊开宽大的手掌挡在了她的额顶,焦急道:“什么都别说了,先跟我回去。”

“淮卿……”季楠思又唤了一声。

“我在。”

“你帮帮我……好不好?”

“好。”

回答她的,是他毫不迟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