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苏明德恢复职位的文件还没下来,苏家人便没有在外面表露半分,他们是吃过亏的人,深谙闷声保平安的道理。
几日后,苏念收到在城里的大姑寄来的包裹和信件,更是再次确定,父亲恢复职位的文件已经在路上。
信里,大姑提起自己两口子一直在为二弟恢复职位回城的事奔走,前几日更是由在市第一机械厂当副厂长的姑父走关系打听,确定苏明德回城确定,不日就会有文件下发。
至于包裹,里头寄的是给二弟一家的蔬菜干和西红柿酱以及一罐水果罐头。如今回城已定,大姑也敢寄些贵重的,左右不过是月余的事。
蔬菜干多是豆角干、茄子干和萝卜干,都是大姑家自己晾晒的,西红柿酱也是大姑在夏末秋初之际做的,装在葡萄糖瓶子中,在冬日里蔬菜缺乏的时候是道好菜。
上回去刘老三家买的四个鸡蛋还剩两个,一家人一直没舍得吃,如今倒也不需要再那么省着。
趁着西红柿酱到了,苏念回家打了两个鸡蛋,倒了小半瓶西红柿酱出来,做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在冬日里大白菜、土豆和红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日子里,有西红柿炒鸡蛋这样的菜,无疑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苏明德和郝秀红也大快朵颐,就着高粱饭,吃得尽兴。
饭后再反复看了几遍大姐写来的信,苏明德和郝秀红脸上喜色跃然,心头越来越踏实。
二月底,风雪渐大,整个胜利农场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中,放眼望去,苍茫一片,银装素裹。
苏念在寒风瑟瑟的这天,也是七年来第一次被允许进县城。
上回给吴副书记的尿素调研报告通过,胜利农场领导们开会讨论后同意去县城买尿素回来实验,看看开春后追肥效果如何。
这尿素数量不多,县城分到的还要给各个公社,他们得尽快试试。
作为农场中文化水平最高,也最有钻研精神的人,苏念被吴副书记作保进城,同农场会计一道去县城供销社买尿素。
农场会计蒋增年带着购买尿素的三百四十块钱,苏念手握吴副书记亲自开的介绍信,两人一道坐着驴车往县城去。
胜利农场隶属于红星县,距离县城路程不算太远,坐驴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
两人下了驴车后直奔县城尿素申请点的仓库,用盖着胜利农场红印章的介绍信以及三百四十块钱买了四百斤尿素,全部给装到驴车上,这才算是齐活了。
蒋会计出来一趟不容易,这趟还有一个任务,需要采购办公室紧缺的纸笔以及算盘,需要再去供销社柜台看看。
苏念更是难得出来一趟,两人让赶驴车的宋大爷在路边歇着,守着尿素和驴车,他们去供销社快去快回。
红星县城的供销社面积宽敞,足有五个门脸儿大小,一水的青砖平房,看着就气派。供销社里布料花花绿绿的,柜台上一水儿的雪花膏蛤蜊油,以及一墙的麦乳精、水果罐头、金鸡饼干。
这样的供销社对任何人都充满了十足的吸引力。
苏念身上没什么票,糖票、布票、粮票都没有,搜寻片刻,掏了一毛钱买了一个蛤蜊油,苏母冬日里干活劳累,编藤编竹编的器具费手,经常生出冻疮,家中的蛤蜊油用完了,还没寻上机会托人带回来,这回倒是凑巧。
蒋会计正在付钱,苏念买完蛤蜊油给揣进兜里,转身望着墙上一列的确良布料时,余光突然瞥到一抹人影。
她明明只和谢晖见过两次面,时间也不长,可就是这样一抹身影竟让她瞬间认了出来。
行色匆匆的谢晖快步掠过,一袭黑色衣裤,在皑皑白雪中,高大得惹眼。
付完钱的蒋会计转身也见到了谢晖,忙出声叫住他:“谢晖,你上哪儿去了啊?”
手中拎着个黑色包袱的谢晖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你这阵子还进城?找吴副书记给你开的介绍信?”蒋会计对着谢晖颇有一股苦口婆心的说教味儿,“最近陈书记和杨队长可看你不顺眼得很,你最好收敛点。”
苏念在一旁默默听着,倒是没想到蒋会计对谢晖如此和善。
不过谢晖似乎不太领情,除了没有甩脸色直接走开,也没有应声。
“你少上城里乱晃悠,当心被抓到错处。”蒋会计说得委婉,甚至不是抓到错处,可能会给造一个错处出来。
谢晖听着这话,眼睫闪烁,像是答应了。
蒋会计似乎和谢晖有些渊源,便直接带着他一块儿回去:“你小子没碰上我们,肯定准备自个儿走回去,那得走到天黑啊。”
一行三人回到宋大爷停驴车的地方,车上尿素袋堆叠,剩下能坐人的空间不多。蒋会计坐在最后方半个屁股能待住的踏脚上,主要是看着尿素袋,担心东西半道丢了。剩下便是挤满尿素袋的驴车中间位置,留给苏念和谢晖的剩余空间很窄。谢晖率先上了驴车,这么人高马大一个男人上去后,瞬间就没了苏念的位置。
苏念刚准备寻个地界撑着回农场,就见谢晖脚步一转,快速将几袋尿素袋往旁边一叠,自个儿坐在了尿素袋上,原本那一亩三分地的窄小空间空着,他没有开口,全程也没有看过苏念,只自顾自坐着。
苏念掌着驴车边缘围栏踩了上去,费劲地越过尿素袋,终于落座到中间的窄小空地,相较于蒋会计在驴车尾巴上缀着和谢晖坐在凹凸不平的尿素袋上,她的一方天地已经舒坦多了。
驴车碾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不时震动,一路往前真是又抖又颠,苏念双手掌着尿素袋做支撑,这才能稳住身形,只她抬眸看着坐在两个尿素袋上不动如山的男人,在心里默默嘀咕一声,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稳。
宋大爷架着驴车,挥着鞭子,片刻不曾停歇,直到距离胜利农场还有两里地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夕阳自山尖跃下,带走最后的余晖,天色渐暗,苏念回身望了望,想问问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不过不待她出声,前方响起的动静已经预示着不是好事。
几个民兵连的队员将驴车拦下,犀利的眼神直勾勾盯向谢晖,语气蛮横道:“谢晖,你进城干啥?是不是干坏事去了?”
得罪了陈书记和杨队长,蒋会计的话应验了。
“几位同志,我们这是去城里买尿素了。”
蒋会计起身打圆场,奈何民兵连的压根不给一个会计面子,一把推开他,站到驴车尾部,与谢晖面对面。
“农场丢了东西,现在怀疑是谢晖偷的,起来,我们要搜身!”
苏念听着一声厉声,微微直起身,她坐在驴车上,前方正是坐在两袋尿素袋上的谢晖,男人身材高大,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苏念和蒋会计都不是民兵连的目标,挡与不挡都没有关系。
谢晖身旁有个黑色包袱,看着挺大一包,上驴车后就被他放到了一旁,那位置正好在谢晖与苏念之间。
听到民兵连几人的话,谢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苏念,冷冰冰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气:“把你的东西拿开。”
苏念怔怔看了他一眼,同他深沉的视线相遇,仿佛要被席卷进去,浓密卷翘的睫毛眨了一下,她伸手一把拿走那黑色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不服气道:“我的东西又没碍着你,你横什么啊!”
民兵连对谢晖和苏念的争执没兴趣,他们是听到了风声,有人举报谢晖投机倒把,一旦查到证据,就能直接送他去蹲大牢,搞不好还能枪毙。
“谢晖,快点下来!”民兵连的人已经不耐烦地准备上驴车抓人,只有蒋会计再三强调,驴车上是尿素,农场花了大价钱买的,千万不能损坏了,民兵连的人这才给了几分面子。
就在谢晖起身之际,他左手撑在尿素袋上,苏念借着隐隐的月色瞧见他掌心似乎攥着什么,就在他手掌即将松开,准备将攥着的东西扔进尿素袋空隙中时,苏念突然抬手,一把握上他的手掌。
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微凉的寒意,许是因为突然被碰触上来的惊讶,他手上动作顿了一瞬。
苏念一把掰开他的手掌,将他掌心的一个黑色小布袋子握到自己手中,整个动作迅速,只发生在刹那间。
昏暗的夜色下,高高摞起的尿素袋中,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插曲。
谢晖下驴车接受了检查,他难得的没有与人动武,任由民兵连的人搜身,蒋会计在一旁盯得死死的,口口声声道:“谢晖同志应该不至于偷东西,他前几天才被吴副书记进行过思想教育,要是现在偷东西,不是打吴副书记的脸嘛。”
话里话外,也在暗示给几人听,要真想随便栽赃,吴副书记那关也不好过。
民兵连几人确实没在谢晖身上搜出什么,他全身上下一干二净,兜里更是比脸还干净,连个一分钱的钢镚儿都没有。
不死心的几人看着驴车和尿素袋,终究还是将苏念赶下了车,在蒋会计的不断提醒声中,将尿素袋翻了个底朝天,各种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
最后连苏念手中的包袱也没放过,为首的男人凶狠道:“你包里装的啥?”
苏念拎着谢晖的包袱,一边解开包袱,一边镇定道:“就是些旧衣裳,你们看。”
民兵连几人凑过去一看,确实只有几块黑色灰色的破布。
这回没在谢晖这儿搜出什么,又碍于蒋会计将吴副书记搬出来,民兵连几人铩羽而归,临走时不忘对谢晖扔下狠话:“小子,小心着点儿,别落我们手里。”
谢晖似乎对这些话语毫不在意,只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剑眉微微隆起,语气中透着一丝淡漠:“随你们。”
耽误一阵,驴车重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碾过,苏念左侧放着那黑色包袱,自右手贴近棉袄内侧的位置摸了摸从谢晖掌心取下的东西。
夜里七点多,四人终于到达胜利农场,蒋会计安排人帮着一块儿卸货,倒是没注意,驴车上的年轻男女隐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队部办公室后面的空地里,苏念将手中的包袱以及棉袄内兜里用黑色布袋子装着的东西一并交给了谢晖:“谢晖,我上次说的交易...”
“没门。”谢晖一把接过自己的两样东西,拒绝得毫不留情,丝毫不在意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刚刚帮过自己,“我说过了,不划算。”
苏念盯着夜色包裹下的男人,黑夜反而更衬得他皮肤白皙,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五官英挺,只是眼神冷漠,不带半分回旋余地。
她扬起唇角:“可是你投机倒把的事情被盯上,民兵连不会放过你的。”
倏然,谢晖眸光寒凉,盯向眼前这个他原本觉得同胜利农场其他人一样的女人,口中添上几分凶狠:“你威胁我?我最讨厌被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