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被拦住去路,寰辛上下将黎为暮打量了好几眼,“哦”一声,终于舍得正眼瞧他,推测出他的身份。
“你便是那位……叫什么来着,哦对,黎为暮?晚晚收下的弟子?长得是不错,可晚晚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否则也不会对本仙无动于衷,难不成她喜欢的是……小的?”
说着,还化出一把折扇扇了两下,若有所思。
要说姿容,那位扶望神君已是倾绝六界,也没见着虞丘渐晚对她师尊如何,偏偏收了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为徒不说,听说还凡事亲力亲为,贴心得不得了!
这般想着,寰辛身子一旋。
那身胸口大张穿了跟没穿一样的华袍倒是被他换下,虽然还是骚包的一身粉衣,好歹衣领舍得别上了,没再袒胸露腹。
然而面容足足小了数岁,瞧起来比黎为暮还要小些,像是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小少爷”化出镜子揽镜自照了一番,十分满意一拂手,再次准备追着虞丘渐晚离开的方向而去。
只是在迈步之前,他抬手朝着黎为暮的位置凌空一点。
黎为暮周身倏然起了一层屏障,将他定在原地。
“区区凡人之身,亦想拦阻本仙?”
寰辛呵声一笑,目露蔑然与鄙夷。
可笑!
在离去之前,寰辛还特意回头望过一眼。
黎为暮孤身静立,桃花眸轻抬,淡淡凝视着他,不挣扎不抗拒,平静至极,丝毫不见他意料之中声嘶力竭的崩溃与嘶吼。
没有得见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寰辛心道一声“无趣”,却也无心与他多做周旋,很快转身向着虞丘渐晚的方向奔去。
黎为暮凝视他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轻抬,破开笼罩在身的禁制,眸光似冷似浮,细看又可看出眼底的入骨寒意。
他拦的了花神一时,却难以拦他一世。
便算今日将花神遣走,明日、后日,乃至明年、后年的不知多少岁月,仍会如这万余年一般,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着虞丘渐晚不肯放手。
需要想个法子,也好一劳永逸。
……
虞丘渐晚的生辰之筵,四海好友齐聚一堂。
寰辛虽然恨不得她走到哪儿跟哪儿一步不拉,但毕竟要照顾寿星的心情,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安分。
只是在筵席过半时,寰辛特意持握酒杯,几步走到虞丘渐晚身侧,向她敬了一杯酒后,扬眉而笑。
“为了给晚晚庆贺生辰,我堂堂花神可是自己打包成礼物,亲自给晚晚送了过来,奈何晚晚半丝表示都无,真令我寒心。”
一番话语落下,虞丘渐晚这边还没答话,筵席上的其他人已经啧啧出声。
他自己这个礼物啊,于虞丘渐晚而言,显然是惊喜没有,惊吓有之,虞丘渐晚分明不欢迎他至极,但碍于同侪面子,又不好出言说个什么。
如今他还拿出来洋洋显摆。
“晚晚这般伤我心,不得向我道上一声歉意?”寰辛丝毫没有“人要脸树要皮”的观念,笑眯眯着再次向虞丘渐晚举杯,“晚晚便自罚一杯,如何?”
虞丘渐晚本就酒量浅薄,饮少辄醉,故而即使是自己的生辰,也只是由着他人尽兴,自己不过薄饮几杯便罢了,但如今寰辛话语至此,她作为主人,自是无法拂了客人面子。
于是与他碰了一杯,饮下酒水。
一杯酒水下肚,寰辛三言两语又寻了个别的由头,撺掇虞丘渐晚再次饮下一杯。
一来二去,虞丘渐晚被他催着饮了五六杯,很快便觉眼前视线模糊,脑袋发昏。
寰辛自是注意到虞丘渐晚神志恍惚,目的达成,他含笑放下酒盏,看着她摇摇就要坠下,噙着笑意刚要上前搀扶,就见一人先一步站到虞丘渐晚身侧。
扶住了她堪堪就要跌下的身子。
黎为暮揽住虞丘渐晚的腰肢,任由她将脑袋搁上自己的肩头,在她耳畔轻声。
“师尊醉了,弟子扶师尊下去歇息。”
虞丘渐晚朦胧点头。
然而黎为暮将她搀扶起来还没走上一步,寰辛便上了前,作势要从他手中接过人,殷殷切切:“晚晚……”
“不用你管,你走。”
虞丘渐晚一把推开。
没曾想话还没说就被拒绝,寰辛一时间面子有些挂不住,然而瞧着她满是孩子气地将脑袋扎进黎为暮怀中,看都不看他的模样,心情翻覆之际又无可奈何,只好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对黎为暮出声。
“我这里有可以解酒的花蜜,劳你喂她饮下。”
黎为暮望过一眼,却是始终没有抬手去接,只含笑道:“多谢花神好意,只是……不劳花神费心。”
他的师尊,他自会悉心照料。
寰辛挑眉。
而黎为暮与他对峙而立,不退不让,颇有几分要与他抗衡到底,寰辛还是笑了一声。
他将黎为暮的眉眼深深印入眼中,最后竟是着实好脾气地后退一步,让出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黎为暮错身而过。
即使黎为暮已经扶着人离去,然而底下一群人看热闹的神情仍是兴致盎然,丝毫没有半分减少的意思。
谁人不知,花神寰辛看似洒脱大度,实则极其小肚鸡肠,有仇必报。
而今还是被心上人的徒弟拂了面子。
啧啧啧。
奈何寰辛向来是个厚脸皮的,否则也不会当初在虞丘渐晚将他干脆拒绝后,缠了她万年也不肯放弃。
如今站在众人满是揶揄的目光中,他不仅心不红心不跳,反而坦荡的不成样子,更是对着众人遥遥一举杯,笑得风轻云淡。
“诸位莫非想要与我同饮一杯?”
众人立时俯脸。
这人在天界居于花神之位,却可更有一个诨名,唤做“毒花之仙”。
没有人怀疑,这人一个不痛快会拉着他们一起倒霉。
虞丘渐晚二人已经离去,寰辛支颐而坐,指尖摸索着杯沿,笑得心不在焉。
往常,那些但凡给他添哪怕一丁点堵的人,坟头草都要长到天界了。
如今这位黎为暮如此肆无忌惮,他更需好好斟酌一番,用什么手段才能让他万劫不复,也好解他……心头之恨。
……
虞丘渐晚其实醉得并不深。
头脑发晕些,朦胧有些醉意,只是不想在筵席上与寰辛对峙太久,装成醉得不成样子罢了。
如今黎为暮将她搀扶出来,冷风一吹,酒意便已经消散了不少。
她对黎为暮点点头:“多谢子昼替我遮掩。”
黎为暮从扶起她的那一刻,便察觉她下盘稳健,知晓她是装醉,也好借势退席,如今望着她清凉明澈几无醉意的双眸,垂眼无声一笑。
留在此间陪他一人,总比在宴席上陪那许多人,尤其是花神那般居心叵测之人,好到哪里去。
奈何虞丘渐晚只觉他应喜欢热闹,开口便要将他遣回:“我已无事,子昼,你自可返回席间。”
黎为暮没接她话,只望着她的眼眸道:“今夜月白风清,又恰逢师尊寿辰,子昼特为师尊备下生辰贺礼,师尊可要前去看看?”
“给我的礼物?”虞丘渐晚立时上了兴致,神采飞扬,“好啊!”
说着,便欲兴致冲冲等着黎为暮带路,可黎为暮不仅没有迈步的意思,更是直接伸手,道了一声:“师尊请看。”
二人如今站在昆仑山巅,极目眺望,入眼只有昏黑而不见半丝光亮的深渊。
虞丘渐晚还在疑惑看什么,便见那前一刻还深不见底的漆黑,下一刻,竟是零零星星闪烁出一些光点。
像是夜色里在树林中穿梭的萤火虫,又像清朗夜空中浮现出来的一些星子。
本来还是些零零星星的光点,渐渐地,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亮,光点大片大片的翻涌,仿佛成了发着光的海浪,汹涌扑上她的脚边,又退了回去,又是扑来,再次退去。
之后又团成一个个奇异的形状,有的像花,有的像鸟,有的像像雪团子,还有的,竟是像她。
最后铺陈在她的面前,摊开了一条路一架桥,像是邀她踏上。
就听身侧的黎为暮含笑摊手,与她缓声:“师尊请。”
虞丘渐晚眉梢轻抬,抬足向前,一步迈上。
这些光点也不知是什么,竟是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子,由着她一步接一步,且行且赏,闲庭信步,那些光点更是一个个飞到她的肩头,臂膀,手心,如蜻蜓点水,似蝴蝶振翅,与她一同嬉戏。
映得周身璀璨,满目辉光。
这类架鹊桥搭仙途的路,虞丘渐晚早便见过,更是走过,然而如今瞧着这些缀了她一身的光点,她还是不由心下微动。
无人知晓,她厌恶黑暗,甚至是恐惧黑暗。
幼时与胞弟困于柜中,亲眼看着胞弟为了护她而亡,那样血淋淋的身体倒在她在怀中,她摸着一手的黏腻和湿热,摧心裂骨痛彻心扉,以致后来即使被扶望神君救下,她心里仍是存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一旦孤身处于黑暗,她总会觉得回到那方狭窄的柜子里,孱弱微小,连珍重之人都难以护住。
扶望神君是在听到她夜色中低声啜泣,才恍然知晓她心中畏惧,那之后多年,无论多么忙碌,扶望神君都会亲自为她点燃一盏明灯,彻夜不息。
经年之后,即使镇守昆仑,她亦会在淬琼殿中燃起一盏烛火,照彻茫茫黑暗。
她不知黎为暮送给她的生辰礼,是察觉到她的心念,知晓她喜欢光,向往光,还是凑巧选择到了一个正中她心意的礼物。
但不管怎样。
“谢谢你,子昼。”虞丘渐晚在万千华光中回眸,嫣然一笑,“我很欢喜。”
……
为虞丘渐晚贺喜完生辰,次日时,众人纷纷辞别离去。
放在往年,花神寰辛虽是恋恋不舍,但终究居于花神之位,司掌百花,职责所在不可耽搁太久,怎样也会很快随众人离去。
然而今年也不知怎的,在众人走后,寰辛竟是逗留了四五日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还每日清晨酿好花蜜,像黎为暮采集雪水一般,将那花蜜中掺和进一干灵药之类,敲响淬琼殿的大门,为她送上。
那会儿虞丘渐晚正因昆仑封印之事而心有挂碍。
她镇守昆仑长达万年,封印从来稳固非常,没有任何波动,也不知为何,自百年前以来,昆仑封印极不安定,时时震动。
寰辛捧着花蜜入殿时,虞丘渐晚正要亲往禁地探查封印,被他拦了下来。
他将盛着花蜜的白玉碗搁在桌上,抬眉而笑:“封印震荡,说明扶望神君或要脱身而出,你既为他的弟子,怎么不仅不见喜悦,反而忧心忡忡?”
虞丘渐晚唇角微抿,眉间郁色不散。
若是扶望神君真能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她自是欢欣非常。
可千百万年来,纵观六界,但凡堕神者,想要脱胎重生,唯有镇压清正之地长达十万乃至百万年之久,才能散尽一身邪气,重新转生。
普天之下,从无一人镇压短短不过万年,就能洗净一身劫难,脱胎新生。
他若当真短短万年便脱身而出,怕是只会周身邪佞不减,秽气不散,而就他万年前造成的那般浩劫,只会让天界不惜一切代价加以绞杀。
到了那时,只怕扶望神君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越思越难安,虞丘渐晚无心于他解释,起身便欲前往封印之地,奈何还是被寰辛拦了下来。
他笑吟吟将白玉碗递到她手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急于这一时,你先饮了这花蜜……”
话语方落,便见碗中忽有黑影一闪,一只水蛭一样的虫子猛然打了个滚,眼看就要顺着碗沿爬上他的手指——
“啪”一声。
玉碗落地跌碎之声清脆。
虞丘渐晚抬眼微诧。
寰辛看似风流洒脱万事不过心,实际颇为偏执,一旦做了决定难以更易,她本已都准备接过玉碗一饮而下,也好早早将人打发走,方便她去办正事的打算。
没曾想还没来得及接过,就被他猝然松手打破。
寰辛只是低眼望着地上的碎片。
玉碗跌破,橙黄而半透明的花蜜流泻一地,可花蜜澄澈,哪里有什么水蛭蠕虫之物。
寰辛笑意凝在唇角,微凉。
他既为花神,与百花争艳,自是最厌虫草一类,每次瞧着那些蠕虫,简直浑身都要长刺了似的,一丝一毫一时一瞬都难以忍受。
故而在看到玉碗中“水蛭”的瞬间,动作快过脑子,立时松手。
可如今再看,哪里有“水蛭”的半分影子。
是他的幻觉?
可仙神之体,无端怎会产生幻觉?
见寰辛心念流转顾自沉思,虞丘渐晚还有心事,不欲陪他久呆,见状便要拂袖而去:“跌了便跌了,无妨,我先往封印之地一趟。”
却被寰辛再次拦下。
他眉眼擒笑:“我再去为晚晚端来一碗,很快。”
然而还不待他转身,殿门已经被人自外推开,黎为暮端着素常为虞丘渐晚准备的澄澈雪水,缓步入了殿中。
寰辛抬眼。
二人目光交接。
黎为暮好似没有想到寰辛也在,扬眉微诧,又颇有礼仪地见了一礼,而后将雪水递给虞丘渐晚:“师尊请用。”
虞丘渐晚抬手接过,一饮而尽。
既是饮了雪水,自也没有再去特意等待花蜜的必要,虞丘渐晚与二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失陪”,疾步而去。
黎为暮紧随虞丘渐晚,亦是离去。
只是在错身而过时,似是察觉寰辛正在紧盯自己,黎为暮侧眸望了一眼,温润一笑。
眸光平和依旧,瞧不见半丝恶意。
寰辛静立原地,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眸光晦暗,冰冷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