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苏枝回了苏府。

离府之前,她在房间待了整天。

她通红着眼看向门窗,桃花似的脸蛋上泪痕未消,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淡淡寡欢。

从清晨到日暮,她的夫君都没推开门。

满屋暮色,少女依偎在妆台,看去甚是孤零,了无生气。

一旁的丫鬟春莺看着不忍,拿了件披风罩在她身上,小声道:“小姐,要不奴婢去喊下大人,大人今日休沐应在府内……”

苏枝垂下的手忽地一颤,眼角又起了湿红:“不用了,春莺,我们回家吧。”

“我想哥哥和父亲了。”

春莺听此笑逐颜开,忙不迭道:“诶,好,奴婢这就去收拾!”

收拾后,苏枝便上了马车。

偌大个苏府,也没人来拦她们,好似都知道他家少爷和老夫人对这个媳妇不看重,他们也懒得管,只有一个打扫的丫鬟看到,好奇问了声。

她的那位夫君自始至终都没出来。

初春时节,夜里雾气深重,凉意丝丝缕缕的往马车里渗,苏枝忍不住蜷缩起来,手却拨开车帘往外看,一双大眼睛眨啊眨,湿亮湿亮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可呆呆地垂下眼时,眸光里又映着交错浓长的阴影。

她什么都没看到,有些失落地放下车帘,双手抱膝坐在长凳上,眼尾带了湿意。

一旁的春莺看到也不免叹了口气。

她是她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随着她家小姐来了谢府,亲眼看到了小姐倾慕的那位公子对她是何态度。

冷漠,不在意,没有丝毫温情。

唉,她家小姐这才嫁到谢府不到两年,便瘦成了如今这般样子,那脸蛋上是一点肉都没了,眼里也没了以往光彩。

还会常常如现在这般发呆,整个人都呆滞无神,只有看到谢家那位少爷时,她家小姐眼里才会透出光来,人也有了几分神采。

可是……他们这些下人都知道,那位大人压根不在意她小姐,两人经常争吵,那位大人对她家小姐极其冷落,同房极少,总是宿在厢房,次次都是她家小姐眼巴巴地去讨好他。

要知道,她家小姐在家里可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可偏偏在那位大人这里一文不值,视之如敝履。

且,府上的下人都知道,那位表小姐经常来府上长住,老夫人有意撮合他们,怕是不久后便会纳其为妾,指不定还会扶正。

到那时……她家小姐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就连今日她家小姐回娘家,那位大人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哪有这样的丈夫。

说是冷心冷情,其实就是不在意,不喜欢她家小姐罢了。

“唉,小姐,要我说,您当初就不该退了世子爷的婚,世子爷跟您多好啊,青梅竹马的,虽说脾气大了点,但怎么着也比,比苏府……”

听到春莺的话,苏枝倒是一愣,眼睫低垂,又想起了那日游街初见后的事。

许是那日春光太盛,她春心泛滥,一眼便沉了进去。

回去后,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终于得知他将会出席一场宫宴,苏枝便也去了。

宫宴上推杯换盏,她坐在家眷那一处,仰长了脖子到处寻他踪影,却怎么都看不到。

她父亲被皇帝叫去议事,兄长也被同僚拉去喝酒,临走前让她在原地等,不要乱走,苏枝虽很想起身去寻谢蕴,但听到她哥哥的话,便乖乖待在原处,想等她兄长回来再去寻谢蕴。

只是她兄长还没回来,倒是有个一身酒气的人晃悠悠走了过来,拿起酒盏就要强行灌她酒。

苏枝当然不想喝,但她兄长不在,周围的人又走的差不多了,只远处零星有几个人,根本没人注意到这处,她皱着眉推开酒盏,那人却又要逼她喝,苏枝很害怕,她想走,那人却拦住了她去路,硬要她喝这杯酒。

就在她不知道怎么办时,一瘦白修长的手径直拿过酒盏,又侧身,恰到好处地隔开了她和那人的距离。

一阵轻微的竹叶清香掠过鼻尖,苏枝一怔,再抬头,果然看见了他。

俊美绮丽的侧脸,含着一点笑的桃花眼尾,构成了她飘忽的梦。

彼时恰有风来,男人高束的发被吹起,几缕掠过少女面颊,似是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她骨髓,她一激灵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眼睛忽然湿润。

苏枝不知道他同那人说了什么,那人似是瞬间酒醒,面如土色地同她鞠躬赔礼,后慌忙跑了。

“你……”

“走?带你去玩。”

苏枝一双湿亮的杏眸盯着他看,一句话还没问出,便被他截了话头。

苏枝呆了一下,耳垂泛起了红,下一刻便点了头,将她兄长的吩咐是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苏枝不知道,他一个状元还能飞檐走壁。

他抱着她跳上宫殿檐上,他带她上屋顶看星星,看琼楼玉宇,看夜空飘着的孔明灯,看远处的万家灯火。

登高远眺,头顶星辰与灯火,苏枝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充斥着她全身每一处骨髓,每一滴血液。

她浑身都在震鸣,身上全都麻麻的。

她怕掉下去死死抱着他的腰,他也没强硬地推开她,说男女授受不亲,如那天游街一般,由着她。

苏枝亮晶晶的一双眼盯着他,眼瞳里落满了碎星,光芒刺眼。

也似是无声流淌着的潮水,不动声色地将人卷至漩涡深处。

被她看得久了,男人颤着长睫垂下眼,曲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挑着笑问:“这么盯着人看也不知羞,哪家的?”

她回答了他。

而苏枝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听到她是苏家人时,他桃花眼挑着的那点笑会倏忽无踪,彻底沉寂下去。

但苏枝当时满心都是对他的爱慕,对他眼底黯淡冰冷全然忽视。

她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自这以后,苏枝便夜夜都会做梦。

梦或诡谲或旖旎或朦胧,但毫无例外,梦里都是那个人。

若庄周梦蝶,甚至她有时候都分不清梦里梦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苏枝受不了了。

少女情思懵懵懂懂地寄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太纯粹也太笨了,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他,所以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所以她用了她所能想到唯一方法。

为了留住这南柯一梦,她以绝食相逼,让她父兄退了与镇国公世子裴景曜的婚事,求圣上赐婚她与谢蕴。

她与裴景曜是两家父母自小订下的娃娃亲,他家世好,样貌好,是世家贵族里的耀眼存在,意气风发,风流蕴藉,还是个少年将军,早早便随了他父亲上战场,但苏枝却对他完全没有少女的旖旎心思。

两人都是一块长大,小时候他便喜欢捉弄她,总爱喊她笨蛋,却又会在别人欺负她时挡在她面前,同他们打架。

当苏枝同他说退婚时,他脸上的风流意气瞬间没了,她第一次看他通红着眼,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当真要退婚?两家订下的婚约,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当我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位新科状元早就有了婚事,苏枝,你哪里来的胆子做这种逼婚的事情?那男的就这么好?”

“苏枝,你知不知道京城的人都在说你,骂你,说你仗势逼婚,说你配不上那般才情的状元爷,你就非要嫁给他?”

“若是退了,我裴景曜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苏枝虽然被他吓到,但还是闷声点了点头。

但后面并未如她所想般顺利。

因为……谢蕴极其厌恶她的逼婚之举,甚至不惜违抗圣命,上奏疏请求解除婚约。

她兄长本也不赞成这门亲事,谢蕴上书,他便也想趁势收回,可奈何苏枝绝食相逼,当真水米不进,她兄长只能作罢。

最后,在苏枝意识模糊时,终于等来了谢蕴。

不过短短月余,如今两人相对,竟生物是人非之感。

他一身清冷,浑身落满风雪,似是变了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她。

那双潋滟桃花眼不再勾着笑意。

“执念太深不是好事。”

“莫要让我厌恶你。”

“若是你我成婚,孽缘苦果你都得受着。”

“苏枝,你会后悔的。”

他如此对她说,声音平的发冷。

但苏枝却弯着眼眸笑了,抓着他衣袖说:“我不会后悔。”

那段时间京城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她仗势欺人,逼婚当朝状元,说她痴心妄想,脑子空空,配不上那状元大人,而且恶毒娇纵,硬生生拆了状元郎原本的婚事,当真可恶。

甚至她上街还有人朝她扔东西。

那时候京城的流言蜚语简直都要淹了她,但苏枝执念太深,她无视所有的流言蜚语,无视兄长的劝解,无视谢蕴的厌恶,偏偏要与他成婚。

那时还发生了一件事。

舆论最沸腾的时候,她去寺庙上香祈福,回途中,一支箭矢突然自丛林中射出。

一缕发丝飘落时,箭矢自她耳垂擦过,钉在她身后树干。

再偏一寸,便能射穿她脖颈。

在眼下时刻,似是一种无声警告,也是上天劝诫。

苏枝被吓懵了,她惊魂未定甚至因此发了高烧,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执意要与谢蕴成婚,想不过意外而已,哪有这么凑巧呢。

她兄长却不如此认为,一直在派人追查此事。

可事到如今,苏枝却想……或许当时真是上天好意的劝诫。

……

沉在往事里,待马车停下,春莺唤了她一声,苏枝方才回神。

眼眸的潮湿成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她眼尾。

想起已经到了家,苏枝不想她父兄担心,便连忙用小手擦掉眼泪,又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确保看不出什么不好后,她才掀帘下了马车。

只是好巧不巧,马车停在苏府大门,她方下马车,她兄长苏霁与裴景曜便从大门跨出。

三人打了个照面。

深夜雾气浓重,潮湿的雾气里,裴景曜看到她明显愣了片刻。

下一刻,又蓦地扭过头去。

脖子红了一片。

苏枝只看到半边后脑勺。

而另一处,谢蕴纵马疾驰,正往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