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夜色幽深,比起傍晚时分,眼下的寒风更加刺骨,带着渗人的凉意,恨不得割开身上的衣裳,直往行人的脖颈里钻。

小娘子的声音被风搅散,在夜空中传出去好远。

话音刚落,悔意便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季明棠的心头。

自从得病以来,她见过太多的大夫郎中,嘴上谈论着此病并不影响日常起居,转头却将她的症状说出来和学徒打趣。一次又一次的求医问药后,她索性也对这些所谓的神医大失所望。

治病救人的医者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呢?

本来她约三郎出来观灯,是想借此机会打听他有没有成亲。没想到刚才一时冲动,竟然把她最想掩埋的秘密问出了口……

若是三郎知道自己得了面盲之症,他究竟会怎么看待自己?是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还是和别人夸耀自己见多识广的谈资?

小娘子的一颗心惴惴不安,像极了被人反复拨弄的琴弦。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痒意,是三郎在用拇指揉捏着她的手心。

清冽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语气和往常一般无二:“有人向我提起过此症。那人在西域诸国游历时,曾听说过面盲症的名字。”

季明棠一愣,停下了脚步。

世上竟有其他人,和她患了一样的怪病?

京城大街上时常会看到金发碧眼的外邦来客,但那些地方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没想到在遥不可及的西域诸国,也会有人跟她患上同样的病症。

然而就算知道了旁人有类似的遭遇,她也难掩心中的低落。

“那三郎会觉得……此病的患者跟常人迥然不同吗?”

拐过街角,他们来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北风呼啸,灯火阑珊,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灯会上的欢声笑语。

“为何要这样想?是因为听到有人在嚼舌根吗?”

三郎停下脚步,反问了她一句。

他侧过头来,漆黑的瞳仁一错不错地盯着身旁的小娘子。

青年语气平静,不带丝毫居高临下的怜悯,让季明棠不禁微微出神。

自从患病以来,还是头一次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

从前见过的医者,每一个都恨不得强调八百遍她与常人的不同;就连跟在她身旁最久的泽兰与白芷,有时都会流露出怜惜的语气。

三郎的话和过往听过的言语交织在一起,让小娘子的一颗心纷乱如麻。

这条小巷逐渐走到了底,正前方隐约能看到柔和明净的灯光。

季明棠望着那处烁烁的微光出神片刻,发觉自己哪怕一时冲动问出了刚才的话,还是没有勇气直视内心的伤疤。

寒风吹动着小娘子腰间的绦带,因为天气太冷,她刚吐出一口气,面前很快出现了一团白雾。

待到雾气散尽,她才笑着出声道:“方才有说书人谈起天下的奇闻异事,提到了面盲之症,我之前从未听说这个怪病,因此才想问问三郎……”

女郎试图让语调变得云淡风轻。看到她脸上挂着和往常并无二致的笑容,宋珩却觉得喉咙发紧,内心涩然。

因为此病,她……应当吃了许多苦头吧。

洒在青石路面上的月华像水一样清亮,让他想起了素月居中那顶轻薄的软罗帐。

宋家人口众多,又并未分家。就连他这个从小在侯府长大的人有时都会搞混几个姻亲,更遑论嫁进来只有几个月的新妇了。

她是为此才搬到净善寺去的吗?

净善寺虽然地处偏远的京郊,但胜在僻静,来往的行人也少。他当初挑中此地,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可是他在寺中见到季家二娘后,不仅猜忌她来山上的目的,甚至还怀疑她与私铸军械的案子有关……光是想到此处,青年的心中就升起了沉闷的钝意。

并肩而行的小娘子不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平时她辨别亲眷,主要靠他们身上的特征,诸如父亲的那副美须髯,阿姐的瑞凤眼,还有白芷与泽兰领口的刺绣。

但是对于三郎,她竟然还没有找出来好的辨认之法。

季明棠侧过脸去,细细看向宋珩,因为二人离得太近,甚至连他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顺着深邃的眉眼向下望去,青年的鼻梁挺拔,唇形略薄,在靠近喉结的地方还有一颗墨色的小痣。

女郎喃喃了一句:“三郎的这里有一颗小痣。”

她想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下那颗痣的位置,抬手时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

女郎低头望去,这才发现夹袄最顶上的扣子不知何时开了,寒风正呼啸着往里面灌。

季明棠瑟缩了一下,抬手去系。然而她捯饬半天,却总是不得要领,始终扣不好最顶上的那一颗盘扣。

就在小娘子沮丧之时,青年修长的身躯挡住了迎面的寒风,三郎的手指伸了过来,几下就将开了的扣子复归原位。

季明棠在京城的女郎中并不算娇小,甚至有些男儿都不及她高。

跟三郎站在一处时,她却只能够到青年的肩头。

刚才看到的那颗小痣就在眼前,季明棠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竟向那一处吹了口气。

温热的气息触及肌肤,青年顿时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被火燎到了一般。

季明棠没想到他的反应竟这样大,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歉:“对不住,三郎,是我唐突了……”

三郎眸光一暗,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才用有些哑的声音回道:“不妨事。”

季明棠做了错事,自知理亏,不敢再往他那边看,脑海却不受她的控制,一直回忆起刚才气息相交时的触感。

夹袄的扣子扣上后当真立竿见影,明明刚才她还有些发冷,现在就直热得人发晕。

好在不远处传来了响亮的叫卖之声,打破了夜空中有些怪异的寂静。

“热气腾腾的水晶脍、盐豉汤,都来瞧一瞧看一看!”

季明棠抬头一瞧,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家果子店附近。

灯会附近都有此类店铺,专门给玩累了的游人提供休憩之地。

店里的伙计热情地出来揽客,“二位可是走累了?小店有新鲜出炉的各色茶点果子,欢迎进店来尝一尝。”

被人这么一提醒,季明棠才发觉她走了一路,确实也有些疲惫了。

抬眸看一眼三郎,不用开口,青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二人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季明棠点了两碗盐豉汤,又买了一盘樱桃煎。

等伙计把盐豉汤端上来的时候,果子店门外又来了位年轻的货郎。

他并未落座,而是问店里的伙计讨了碗水喝。

喝完水后,货郎取下身后背着的货物摆在地上。他背着的都是些做工精巧的小灯笼。各色花灯琳琅满目,简直要让人目眩神迷。

季明棠不禁有些心动。

可她刚站起身,就察觉到脚下酸痛,或许是刚才走路太多,现下竟是一步路也不想走了。

女郎尴尬地笑了笑,开口问道:“三郎能否帮我买盏花灯回来?我脚上有些累,想在此休息一阵……”

青年点了点头,“想要什么样式的?”

“你看着买罢。一共买两……不,三顶小灯笼。还要给白芷带一盏灯回去。”

她从怀中取出好几张交子递给青年,“三郎看看这些钱够吗?若是不够,回来再找我要便是。”

宋珩不禁哑然失笑。

别说是三顶小灯笼,就算是把货郎摊上的所有东西都买下来,这些钱也绰绰有余了。

他把交子推了回去,笑着说道:“寻常的三盏灯笼,用不了这许多钱。”

季明棠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了嘀咕。

三郎好像对京城的灯会很熟。

但他自幼长在北地,又怎么会对京城的物价一清二楚……莫非是陪别人逛过上元灯会?

想到至今还没试探出的“三郎妻子”,她恹恹地叹了口气,连新端上来的樱桃煎都没心情去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