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魏展答应何苗，更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

从小到大，他在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好好学习。从村里整个学校只有三个班的小学，考到隔壁村的初中，再考进镇上的高中，再考进青溪大学。

大学四年里也在不停地学，几乎把能考的证都考了，最后靠着这些证书被银行录取。

可是然后呢？

他妈妈说过，只要还待在村子里就一辈子得不到幸福，一定要好好读书，然后离开村子，再也不要回来。

除了妈妈没人在乎他的学习成绩，每次考差了他都会挨打，再后来妈妈死了，他拿着考了第一的卷子，却再也没有人会为此表扬他。

他并不喜欢学习，却为了向往的幸福一直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努力。花费人生大半的时间挣扎着从山沟里爬出来，拿到很多人羡艳的银行的工作，他觉得他应该算是做到了“好好读书，离开村子”。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感受到幸福，可是没有。

一直以来视为终点的地方到达后，剩下的是无尽的空虚。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每天被银行没有尽头的任务压着，被客户为难了也不能反驳。没有亲人，朋友也很少联系。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想做的事，就只是机械地生活着，没有波澜，也没有期待。

别说幸福，就连简单的快乐都少有，他感受到的只有与日俱增的迷茫、压抑和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何苗出现了，出现在他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

朋友曾经和他提过，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幸福。

他羡慕过，想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可惜他谈不了恋爱，光是想象和异性的亲密接触，就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画面，然后生理性地恶心反感。

他没法给对方一个正常的恋爱体验，也不想做个不负责任的人，所以对接近他的所有女孩子都敬而远之。

但那一夜的旖旎，何苗的每一步都让他措手不及，他根本来不及回忆过去，心里满满都是眼前的人，以至于何苗亲吻他的时候，他在何苗手心里颤抖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快乐。

久违的、灭顶般的快乐。

何苗说fwb关系不必对对方负责。

于是，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棵偶尔漂浮而过的稻草一样抓住了何苗，他想，那不如就试试吧。

即便是未曾想过也不知后果的关系，但他念念不忘那快乐。

这样一片死寂的生活，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迷恋和她接吻上床。

白天的所有枯燥、压力和疲惫都会在晚上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得到纾解。像是上瘾，不知不觉间泥足深陷，靠着身体纠缠产生的多巴胺刺激他濒死的大脑，以获得昏暗看不清前路的生活里唯一的廉价的快乐。

他甚至开始理解他妈妈。

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里，这确实是种难得的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方式。

直到她给他过生日的那一天。

他开始不满足于只是在床上见到她。

他开始觉得如果有她在的话，这样日复一日乏善可陈的生活，也没那么可怕。

何苗，是长久岁月里唯一一棵吊住他的稻草。

但他现在意识到，在有比他更优秀的人喜欢何苗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随时换掉他，去喜欢其他人。

就像小时候妈妈常说的，“你比不过别人就是没用，我不喜欢没用的小孩。”

什么都比不过。

他要怎么留住她？

于是他努力掖藏着自己的不如，想让自己的用处尽可能多一点。哪怕只是做个菜，也在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什么都会。

他以为只要听到菜名，哪怕蒙也能蒙到一半，剩下的或许可以用南北口味不同来遮掩。

不管何苗想吃什么，至少要试一试吧？万一他刚好会做呢？

可是他现在站在蔬菜区，看着种类繁多的蔬菜却无从下手。

奶油炖菜。

炖的是什么菜？

要不先买奶油吧。

他故做镇定地往烘焙区走。

奶油的话，应该在卖蛋糕面包的地方买吧？

何苗从进了超市就没怎么说话，任由魏展带着她兜圈子。

她一向觉得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非常有趣，也乐得看男人为了讨她欢心孔雀开屏。

她喜欢看他们不懂装懂被揭穿时的窘迫不甘，也享受在那之后的道歉与讨好。

通常她会做出被蒙骗后期待破灭十分失望的样子，看他们为此惶惶不安，再在他们认错后悔的时候装作挣扎不舍，最后高姿态地施舍一个勉强的原谅，就能换来他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诚实、谄媚与忠诚。

她等着魏展什么时候愿意低头说实话，然后她就可以熟练地再演一次。

在发现烘焙区没有单独卖的奶油后，他又绕回了蔬菜区，然后在她的视线里试探地拿起一个土豆。

他用余光看她，发现她表情如常，于是偷偷松了口气。见何苗没有离开蔬菜区的意思，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白菜茄子面前犹豫。

嗯，白菜和茄子，确实是炖菜里出现频率很高的蔬菜种类。

可惜这次猜错了。

何苗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不说话，他咬咬牙伸出手。

刚把一个茄子拿在手里，就听见何苗开口，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疑惑，“奶油炖菜里没有茄子呀。”

魏展整个人都僵了僵，飞快地把茄子放回去，“嗯，是没有，我……记错了。”

都跟着他停在这里了，没有茄子，那是不是有白菜？

他又拿起一棵白菜。

“奶油炖菜里也没有白菜。”

“没、没有吗？”

“你是不是不会做奶油炖菜呀。”

接下来应该是激烈的否认，有可能会上升到“你不信任我”的高度，或者聪明的会直接快进到认错的阶段，说自己一时记错不是故意，总之绝不会承认男人的本性就是爱装。

何苗等着魏展开口，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等得不耐烦了，她凑过去看他的表情，看到的却是苍白的脸色，和死死咬着的唇。

“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拉他的手，将他转过身来，“哪里不舒服吗？”

魏展垂着头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头。

被发现了吧？

他不会，他确实不会。

她会生气他骗了她吗？会觉得他没用吗？会不喜欢他喜欢别的人吗？

会不要他吗？

何苗刚才脑子里瞬间充斥着各种年轻人走在路上突然心梗猝死的新闻，什么演戏训狗的事情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会才渐渐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她试图把手从魏展手里抽出来，刚往后缩了缩就被他捏得更紧。

她只好用另一只手捧上他下巴，抬起他的头和他对视。

平日里黑澈的眼睛，现在盛满了怯意和忐忑，眼尾透着红。

太……太夸张了吧？

“不会做就不会做……”她被出乎意料的魏展的反应搞得有些无措，反而安慰起他来，“一道菜而已，不会做就不吃了。嗯？”

“我会的，我可以会的。”魏展听了这话更难过了，急切地开口，表情像要哭出来，“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学，你等我学好不好，你说过我学东西很快的，你不要去找别人……”

找别人？

何苗觉得他怪可爱的，居然就为了这么一点事害怕成这样，想笑，又觉得隐隐的心疼。

“我找谁呢。”她回握住他的手，“韦海林也不会做奶油炖菜。”

怔愣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他不是厨师……”

“可是奶油炖菜是日本菜啊。”何苗第一次觉得他笨笨的，“中餐法餐泰餐韩餐，世界上的料理种类这么多，中国还有八大菜系呢，他是厨师就什么都会做吗？”

“啊……”

魏展好像从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缓慢地接收了这个现实后，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

虽说有比较才有竞争，有竞争才有进步，但把平时一直表现很好的乖巧小狗吓哭并不是她的本意。

“说实话哦，不许骗人。”她用严肃的训诫语气开口，“想做菜给我吃？”

他温顺地轻轻点头，“嗯。”

“不想别人做菜给我吃？”

他有些难为情地撇开眼神，“……嗯。”

何苗终于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她做出一副考虑的样子，“你乖乖叫声姐姐，姐姐教你做。”

他眼睛里的水雾渐渐散去，重新变得澄亮起来，张口带着浅浅的鼻音。

“姐姐。”

最后一步，何苗往锅里倒了淡奶油，放了盐和黑胡椒，搅匀后尝了尝味道便关了火。

“怎么样，”她回过身看向魏展，“是不是很简单？”

“嗯。”

知道了步骤后，这道菜就变成了一道毫无技术含量，只是无法想象味道的菜。

何苗盛了两碗奶油炖菜递给他，他接过来，先到餐桌乖乖坐好。

她又码了一碟蒜香法棍，到魏展对面坐下，将盘子放在中间，“法棍你知道吧，法国人的主食，搭奶油炖菜特别好吃。这个韦海林也不会做。”

魏展有些窘迫地低垂着眼，“……哦。”

她拿起一片法棍，插进魏展面前的碗里。魏展盯着奶白色的汤汁缓缓浸进疏松的面包孔，下一秒就被何苗伸过来的手捏住下巴抬起脸来。

“奶油炖菜有多简单你现在也知道了，法棍做法也很简单，可以说是最简单的面包。但是再简单的菜，也有很多人没听过、不会做，这很正常，明白吗？”

魏展怔了怔，点点头。

何苗抬了抬下巴，“尝尝。”

魏展视线又回到这碗浓稠的菜肴上。

想到蛋糕上奶油的甜美味道，和何苗刚刚放的盐和黑胡椒，再加上洋葱蘑菇这样气味浓烈的蔬菜，他总觉得这碗东西会难以下咽。

但何苗说了特别好吃……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拿起吸饱了汤汁的法棍咬了一口。

然后露出了惊艳的表情。

原本干硬的法棍浸润了浓厚的汤汁，口感变得软糯起来，奶香蘑菇香和蒜香融合到一起，香味浓郁又奇妙的和谐。

他又尝了几口炖菜，不甜的奶味和清淡的咸鲜，多汁的鸡腿肉和软烂入味的蔬菜，是他没预料到的美味。

魏展一口接一口，何苗看他吃得香，唇角也勾了起来。

看来他口味也还算宽泛，毕竟这道菜只是她喜欢，吃不惯的也大有人在。

“好吃吧？”

“嗯！”

温暖醇厚的奶油浓汤会让品尝的人觉得满足，进而心绪也变得安定。

吃完饭，两人窝在沙发，何苗照例翻着播放记录，准备看点什么。

看到《深夜食堂》，她想起似乎有这么一集正好是奶油炖菜。

她查了查准确的集数。

“我们今天看点应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