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枝依
沈灼肆言自己停顿桐城三日,若燕府改变主意,可随时去城南茶楼寻他。
日落西山,洒落一地金光。
浮雕刻瓦的祠堂内,枣木供台居于正中,其上摆放着烛台与花觚各一对,台上香炉插着几柱青香,烟霭缭绕。
燕千盏从母亲手中接过香,在空中虚绕了一圈,虔诚一拜,随即插入香炉。
她低眸看向蒲团上正在许愿的母亲,最终她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母亲,此行一遭,女儿必须前去。”
季萧兰闻声一顿,起身注视着燕千盏,“你才大病初愈,眼下又要远行,你让我怎么安心?”
“这三皇子又是招鬼的命格,万一你对付不了呢?”
季萧兰皱眉,向燕千盏摆了摆手,“不行,你不能去。”
燕千盏停眸看向母亲,语气认真:
“若女儿不去,空有剑法,安于一方,看着众生受苦,想必不是母亲所愿。女儿知道,母亲劳顿已久,担心女儿安危,才出此言。”
“可是母亲,以前女儿做得的事,如今既无病痛,女儿会做得更好。”
季萧兰看着燕千盏眸中的决然,思绪飘忽。透过那双眸,她仿佛又瞥见了幼时女儿的倔强。
燕千盏在剑艺方面的天赋,是在七岁那年被发现的。
起初燕父燕母只是命人授了些拳脚功夫,并没有打算让女儿学剑,更没有想过让她学习术法。
那时春日晴朗,季萧兰乘兴带着女儿出去踏青,马车才行至半路,马叫嘶鸣,车顶被一股怪力掀翻。
下人霎时四处逃散,尖叫声此起彼伏。远处一只妖物盯着她们,毛发散落的面容上五官模糊,扬起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只妖物一眼看去,俨然刚成型的模样。这妖物性格顽劣,一抬指,将一个正在逃散的下人挥至空中,停滞片刻,仔细欣赏着其惊恐的表情。
转眼妖物又挥指,将下人从高空重重摔下,抬起、又抛下,如此循环,直至下人血肉模糊,在痛苦挣扎中断了气。
妖物更加兴奋,将目标又转向了其他众人,俨然把人们当作嬉戏的肉球。
侍卫死伤惨重,只有几人仍在殊死抵抗。她心下慌张,正要抱起女儿逃跑,慌忙之中,却看见女儿冷静的眼睛。
“阿母不慌,小盏杀了它。”
她伸手想抱住燕千盏,谁知,女儿反身从她宽大的袖下滑出,俯身捡起死去侍卫身上的剑,脚步飞快向那妖物奔去。
与此同时,那妖物目光也瞥到上前的燕千盏,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势在必得。
燕千盏脚步未停,仗着身形幼小的优势,几次假意奔向其他方向,待妖物放出妖气时,她又闪身反向一躲,避开妖气袭击,让这妖物气急败坏。
季萧兰看见女儿身形灵活,提着剑几次躲过妖物的妖气袭击,心下紧张。
眼看着燕千盏脚步加快,逐渐靠近妖物,越来越近,直至妖物跟前,她面色决然地提剑便斩向妖物。
季萧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妖物却得逞一笑,燕千盏脚下瞬间被妖气环绕。她双脚悬空,小小的身子被妖物抬至空中。
这妖物狡诈,早早便在自己跟前也放了一团妖气,只待有人靠近自己,妖气便可缠上那人,将其抛至空中。
顿时形势逆转。
妖物挑衅冷笑,声音阴恻恻的。
“区区女童,不自量力。”
言尽,妖物眼里充满嗜血的疯狂,抬指便又要将燕千盏摔向地面。
不、不、不!
季萧兰面上大慌,顾不上一切,怀着必死的念头,疾奔向燕千盏下方。无论如何,她要接住女儿。
却见燕千盏也得意一笑,袖中飞出一柄犀利的小剑,剑风凌冽,直刺妖物灵穴而去。
形势转变迅速,妖物尚未从刚才的得逞中缓过神来,一时躲闪不及,生生中剑,灵穴刺破,妖气也渐渐式微。
环住燕千盏的妖气瞬间消散,她直直自空中坠下,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季萧兰胳膊被震得发麻,心下却庆幸,还好她接住了女儿。
燕千盏笑着说:“阿母接住我咯。”
“你这小儿如此奸诈!”
大势已去的妖物嘴上仍骂着,虽然五官模糊,但是能看出其表情狠厉。
燕千盏闻此只是对它回手应承,眼中狡黠:“彼此彼此,互相算计。”
妖物还想再冲母女二人发力,脊骨处攸然被人用定魂针定住,它不甘地回头,一白发苍苍的女子冷冷地看着它。
女子面上冷淡,抬手扶起地上的母女二人。“季萧兰,还好我卜了一卦,料到你今天会出事。”
季萧兰见到来者,面色缓和了些许。这是她尚在闺阁时结交的好友,叶念,也是外人称道的北栅女夫。
与季萧兰大家闺秀不同,叶念自小生在捉妖世家。叶家因着捉妖无数,与妖魅结仇,最终遭到妖物报复,满门惨死在一个午夜。
此事当年甚至震惊朝野,阙司彻查也没能找到令叶家灭门的妖物。
叶念游历在外逃过一劫,但也因此一夜白头。自此之后,季萧兰这位好友便日渐阴冷,脾性严苛。
季萧兰本以为叶念早就忘却昔日情谊,没想到如今却专门赴程来解救自己。
季萧兰拉住女儿,正想道谢,只见叶念目光冷淡,瞥向她身后的小不点,语气淡如清水。
“你女儿天资极好,不练剑习法可惜了。”
叶念低眸,直直看向躲在季萧兰身后的燕千盏,不苟言笑。
“你若有意,又不怕死,明日可随我回去修习。”
这话,是对着燕千盏说的。
这女童,才至七岁便可操纵袖中小剑,破了妖物灵穴,若好生栽培,将来大有可为。
季萧兰知道,叶念极少夸赞他人,若她说自家女儿天资极好,那定是极罕见的资质。
从此之后,北栅女夫的身后便多了一位亦步亦趋的女弟子,年纪极小,每日苦练剑术、施阵布法。
季萧兰收了思绪,移步祠门檐下,并不言语,留燕千盏站在原地。
她不能答应女儿的要求,不能让她赴险……
她撑起伞遮住头上风雪,缓步走出祠堂。一步一顿中,她的记忆渐渐拉远。
一步,她想起自己幼时屋外响起的妖魅嘶叫,百姓慌忙逃窜、孩童啼哭声入耳;
一顿,她想起年少初见,叶念满脸骄傲告诉她“我可是叶家后人”,然后是叶家满门惨烈染红的台阶,叶念一夜之间白了华发。
一步,她想起璇儿父母勤勤恳恳半世,结局只余被啃食得分离的尸骨。无人替其收尸,无人替他们照看孤女。
一顿,她想起女儿苦练的几年时光,当时女儿明明还那么小,每日胳膊上是各种磨砺的划痕,又因阵法布得不好被罚跪,从清晨到日落。
短短几步,她走得沉重。
最终,季萧兰停下脚步。
“我留不住你,想去就去吧。”
她的声音释然,影子落在地上,夕阳映射下,在雪地中泛着微黄。她撑伞离开,没有回头。
燕千盏向着她的背影俯首,她知道,母亲心软了。
月亮悄然爬上树梢,将人间烟火染上皎洁的色调。雪景皑皑中,一切显得圣洁祥和。
得知燕千盏又要离开,璇儿等众人并不意外。
自家小姐从前便是这般,她若要走,留不住的。她们替燕千盏备下简便的衣物,又置了些物什。
这些事本来燕千盏打算自己动手,奈何李嬷嬷盛意难却,坚持要为燕千盏安排妥帖。她顺了李嬷嬷的意,只在旁边看着有无疏漏。
璇儿拾起墙角立着的油纸伞,语气感叹,“咦,这伞……府内什么时候新置的?颜色真好看……”
燕千盏顺眸看去,正是昨夜孟清玖替她遮雪的那柄。她昨夜收下,今日竟是忘了归还。
她记得当时那伞面明明素白清雅。如今再看伞面,金漆线条勾勒灯盏上千,内里朱红丹青绘染,一眼看去繁华又张扬。
当真像极其主人的性格。
李嬷嬷上前打量道:“这技艺老奴之前听说过,京城独有一家,伞面遇湿即变色。”
燕千盏看着伞面灯盏,微微一笑。千盏烛灯绘于伞面,恰恰如她的名字。这是巧合吗?
众人皆睡下后,燕千盏独身靠着廊下石柱,抬头看着星星,若有所思。
最后,她目光投向一个阴影处,出声询问:“公子自刚才一直暗中观察至现在,所为何意?”
角落里有人笑声明显,从暗处中走了出来。
今夜少年身着一袭黑灰褶皴圆领窄袖长袍,金丝云纹发带将发丝高束,原本疏离的气质因着嘴角笑意褪了些。
孟清玖扬眉,面上端出无辜的表情:“我今日看着燕府构造实在雅致,细细打量,还是没看够。”
他正想继续开口编造,燕千盏便截住了他的话头,直入话题:“公子似乎对我很熟悉?”
孟清玖闻声一怔,剑眉一挑,眸中升起希冀的光亮:“燕姑娘何出此言?”
她是记起他来了吗?
燕千盏抬头,看少年嘴角带着坏笑,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她美眸注视着少年,开口言:“公子从胡府见面开始,多次打量我,又递伞给我遮雪,是为何呢?”
并非她自作多情,而是少年目光太过坦然炽烈,很难不让她注意到。
起初她只以为是自己多想,可直到她看到那柄油纸伞,一些细节,隐隐约约形成连贯的线,指引着她拨开迷雾。
初见她时,孟枕骗她,让她以为他是沈灼肆。
她女工不好,孟枕将她留在胡府婚房时,含笑夸嫁衣针脚不错,更像是对她的一种打趣。
人人都言,南盼楼孟枕是个毫无长处的废物,可轻易便能将黑煞封进灯中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就连她随意接过的伞,遇水也影射她的名字……
她看向眼前这个面容俊美的少年,只觉得他一肚子坏水,让人琢磨不透。
燕千盏眸中浮起一丝危险,“你是南盼楼派来杀我的?”
她听说过南盼楼行事不定,黑白不分,什么人都杀。
孟枕显然提前调查过她。
孟清玖闻言一愣,被她的思路震住。他随即失了笑意,敛去散漫的样子,眸色认真地看着燕千盏。
“燕千盏,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手,不管何时,无论什么境地。”
似是想到什么,他低垂着眸,眼睫投下阴影,挡去一些丧气,眼神淡淡。
就像你对沈灼肆一样。
燕千盏,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绝对不会。
所以,你记起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