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当归(三)
北魏的皇宫哪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即便白确召集了人手配合自己,又动用了早前安插在北魏的内应,可是免不了一场混战。
萧伏珊浑身绵软无力,对于白确而言是极大的拖累。她趴在白确背上,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走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白确胡乱用手背蹭掉下颌上的血点子,侧过脸:“那我就陪你死,我这条命当初就是长公主救下的,如今我还给你。”
“你别犯傻,你明明有大好的前途,想要什么样儿的女子没有,别在我身上浪费力气。”
“我拼来的前途只为了换你,若是换不到,于我也没有意义。”
萧伏珊深深一闭眼:“先去找解药。”
只有恢复武功才能有冲出去的可能。好在他们这次运气不差,在一具医官打扮的尸体身上搜出了一个小药瓶子,取出丹药塞进萧伏珊嘴里,果然片刻后便有肢体复苏的迹象。
她重新成为了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两人一路拼杀躲避,最终真的闯出了北魏皇宫。二人策马沿着正街疾驰,就在萧伏珊以为这场噩梦即将消散时,余光里忽然瞥见斜侧里正飞来一支箭,正朝着白确直射过去。
那箭来的太快,情急之下,仿佛是出于本能,萧伏珊身体微微前倾,用身体替白确挡了箭。
白确感觉到萧伏珊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侧头问她:“怎么了?”
萧伏珊在沁凉的晚风中大声喊道:“没事。”
她中气十足,声音里透出笑意。如此模样安了白确的心,他继续专心的策马疾驰,一路奔着大燕的方向而去。
可惜这些都是表象,萧伏珊偷偷的折断箭尾,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她这次看来是真不成了,好在白确已经脱离了险境,没受自己拖累。只是有些话她要尽快说出来,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白确,我有话对你说。”她声音开始发虚。
白确迎着风看向前方:“等我们回到大燕,你再慢慢跟我说。”
“不,就现在说。”她缓了缓气息:“那天我对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喜欢你,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总之我越来越喜欢。你……人好,又体贴,你懂我的所思所想,时常与我心有灵犀。我当年的那句话不是随口一提,是我在心里想了很久的,你没猜错,你不是一厢情愿。”
她黑色的长发迎着风飘扬在空中,如烟如雾:“但我是长公主,这个身份对我而言是道枷锁,已经锁住了我,就不要再锁住你,好不好?”
“长公主……”欢喜得快要飞起来的心骤然坠落回去,他侧过脑袋:“你别不要我,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娶不了你我做你的男宠也行,总之我求你让我跟着你。”
她深深一蹙眉:“白确,你是将军,不要这么小家子气。”
白确正是心酸难忍之时,忽然察觉后腰处洇出一片濡湿,萧伏珊的血顺着衣裳印了过去。一阵难以言述的惶恐劈面而来,他在荒野中匆忙勒马,借着月光回身打量萧伏珊。只一眼,他几乎吓到崩溃:“怎么……怎么会?”
萧伏珊的力气耗尽,将将要从马上栽倒下去。白确见状拦住她的腰,在她坠地前用身体给她当垫子,又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手掌颤抖着朝那片伤处探去,悬于半空,他什么都做不了,再也不能像三年前有机会救她。
萧伏珊主动将那只手握住,用气流艰难的将话送进白确耳朵里:“从军之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你答应我。”
白确怔怔的呆在那里。
“答应我!”
他咳血似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答应你。”
萧伏珊放下心来,她望着天上的明月呼出一口长气:“我小字叫婉儿,自从我母后去世,就再未有人这么唤过我,你唤我一声。”
周围很安静,只有草木随风摆动时的沙沙声。
“婉儿。”
萧伏珊的笑容融进夜色里:“这辈子好累啊,我想先睡了,下辈子……我答应你下辈子好好补偿你,与你结为夫妻,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好不好?”
这辈子都把握不住,下辈子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白确知道她在哄自己,只不过这哄介于盲目乐观与冷血无情之间,不仅不能令他安慰,反而令他心头滋生出绝望。他紧紧地抱住萧伏珊,将滚烫的唇抵上她的额头:“不好,我就想要这辈子,我们找处山野,我给你盖一栋房子,再扎个篱笆,养一群小鸡小鸭,再养一只小狗,小狗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正打算询问你的意见,就叫元宝好不好?”
耳畔一片死寂。
“婉儿?”
黑暗里无人应他。
刹那间泪如雨下,他握着她的愈渐冰冷的双手,尽可能地让她的体温流逝得慢一点:“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过的事我都有好好记得,你说你除了打仗一窍不通,针线与厨艺都不会,我不在乎的,只要你好好地在我身边,别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不怕辛苦,我愿意伺候你,行不行啊?”他轻轻晃动她的身体,晃出沁在她眼角的最后一滴泪:“别不理我,你若觉得不好,我们可以商量。”
萧伏珊死了,可是伏珊却离开那具躯壳,以神尊的身份历劫而归。她此刻化成一道凡人看不见的影子,静静地看着白确在自己面前崩溃,哭喊。她心碎不已,却又不能做任何事。
她若是插手,白阙这历劫便不能算成,他此前所受的诸多苦楚便是白费了。只能强忍心痛,默默地旁观他的人生。
她看着白确将萧伏珊带回大燕,偷偷埋葬在一处风光极美的山水间,又亲手立碑,上书“爱妻萧婉儿之墓”。
在此之后,他的生活乏味至极,整日不是在军营里,便是在战场上。同时情理之中地,他战功卓著,后来更是功高震主。
身边人让他韬光养晦,告诫他狡兔死走狗烹,他全不在意,仿佛是有意求着皇帝尽快杀了自己。然而皇帝偏偏不动他,这多半也与他无子有关,毕竟人若是无后,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来呢?
他此生无妻无子,不了解他的以为他大约是好男风,对女人无意,唯独身边人知道他是用情至深,时不时就会去未过门儿的妻子墓前坐一坐。
说是坐一坐,实际远不止如此,伏珊见过他抱着墓碑痛哭的癫狂模样儿,也见过他蜷缩着身体躺在长满青草的坟茔上,安静地露宿一整夜。
他想着或许离她近一点,晚上做梦就能梦到她,可惜无数次的尝试换来的只有无数次的失望。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确落寞的靠着墓碑,仰头看向天空:“你为什么从来不进我的梦里,哪怕一次,一次也好,我都快记不住你的样子了。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我虽然不知道错在哪儿了,但你告诉我,我向你道歉,我改。”
他当然梦不到所念之人,因为他的所念之人根本不在地府,如何能托的出梦来。
伏珊心酸难忍,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坏了他的修行。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想起自己从前与他玩闹时,会挑一片最好看的树叶,趁他小憩的时候偷偷盖在他的眼睛上。
许久之前的事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忽然一阵清风浮动,一片梧桐树叶正正好地遮住了白确的眼睛。白确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抓过树叶,低头愣愣的看了片刻,忽然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匆忙环顾四周:“婉儿,是你吗?你在吗?”
伏珊就在他面前,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可直觉让他相信他的婉儿正在注视着他。
白确自知满心狼藉,满面沧桑,形容再不似以前。想到萧伏珊好美色,如今自己没了漂亮的脸,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她厌弃。
他忽然就不自信了,瑟缩着低下头,看向自己印在地面上的影子很为难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担心我?其实不必担心我,我挺好的。以前总盼着死了以后能去地府和你团聚,现在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这么老了,你还那么年轻,怎么看都是不相配的。”他说到这里,抬眼环顾四周,好像真的在找萧伏珊的影子:“时间过得好快啊,有时候风把白发吹到我的眼前,我才意识到你已经走了那么久了。”
苦涩的滋味顺着舌根蔓延上来,伏珊身子轻颤,颤出了她满脸泪水。这辈子对于白确而言是悲苦至极的一场劫难,萧伏珊死后,他在人间苦熬三十年,最终死于敌人的当胸一剑。
当那一剑刺来的时候,他在剧痛中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满足,终于熬到头了,终于完成了答应她的事——死在战场上。
眼前的光灭了,心里的光却是亮了起来。他闭上双眼,忽然脑海中涌入了无数记忆。白阙终于脱离苦海,回归仙身。
身份瞬间的转变令他有些恍惚,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自己,他幽幽的回过头,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他气息颤抖,呜咽似地唤了一句:“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