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新婚第一天早上,天色刚明,虞嫣就睁开了眼睛。
面前还是赤红的床帐,桌椅陈设井井有条,依旧是虞嫣记忆中的伯府西侧院。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听见房中的响动,鹤秋进来挑起床帐,嘴上打趣道:“原先在徐家待嫁的时候,您可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肯起呢,怎么今儿醒得这么早?”
虞嫣没有公主府,皇帝也不想把她留在宫中待嫁,正好堂舅一家升迁回了京城,就急匆匆派人把她打发了过去。
她垂下眼睫:“舅父一家其乐融融,我若是挤进去,恐怕会扰了他们的清净,还不如多睡一会儿。”
上辈子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生母早逝,外祖父也在五年前撒手人寰,她和堂舅一家本就关系淡薄。再加上皇帝对寿王府的态度,徐家远远躲开都来不及,更不用说和她表现什么舅甥情深了。
至于现在……虞嫣抿了抿唇,心里有些发闷。
嫁给裴衍的前两年,她拼了命地想做昌平伯府的好儿媳,日日去婆母赵婉清跟前请安,风雨无阻,便再没了睡懒觉的习惯。
鹤春端着热水进来,笑道:“公主早些醒来也好,今日还要敬茶,别误了时辰。”
公主初嫁进伯府,也不知伯爷和伯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好不好相处。
虞嫣轻轻颔首。
等她洗漱完,裴衍正好大踏步进了门,时间卡得刚刚好。他大概醒得很早,眸光清明,没有半分贪睡之色。
两人虽是新婚第一日,却没有新郎官和新嫁娘的羞涩。
“侯爷。”虞嫣轻声唤了一句。
裴衍的脚步顿了顿,抬头看着她,半晌才应了一声。
虞嫣的视线没忍住往他身上飘了飘。
裴衍醒来后似乎冲个了冷水澡,身上透着一股沁凉,即便坐在对面,那阵凉意也能明晃晃地绕到她身边,彰显出极强的存在感。
虞嫣的胸口更闷了,这种不畅快直到看到丫鬟们摆在桌上的早膳时,达到了顶点。
裴衍一直生长在北地,口味偏重,早上最喜欢吃的就是夹着羊肉的胡饼,裹着各种香料,配着咸口的烩汤一起吃,酸辣开胃,唇齿生津,一天都有好精神。
可虞嫣偏偏吃不惯。她喜欢喝一碗热乎乎的莼菜豆腐汤,清淡少油,最好再加上一碟薄皮的鲜肉小笼。
即便是喝粥,她也只喜欢喝甜口的,不管是红枣小米粥还是山药杏仁粥,都是她从未在昌平伯府的餐桌上吃过的。
一开始是不敢。伯府只有一个厨房,掌管着全家的饭食,她怕婆母赵婉清嫌她事多。后来住进常恩侯府,虽说膳食都归自己管了,她却也强迫自己吃习惯了,没了再重新拟单子的心情。
现下看见桌上的饭菜,她就忍不住回想起那三年憋屈的光景。
鹤春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疑惑出声:“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裴衍的眸光也看过来,冷冷淡淡的,看着虞嫣的神情同看见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仿佛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的心肠。
“就来。”虞嫣下意识垂眸,避开裴衍的目光。
左右不过一顿饭,她都吃了三年了,今天再吃一顿又何妨。
每日让厨房另做有些大动干戈,还容易引来婆母与嫂嫂的非议,反倒得不偿失。不如在院中设一个小厨房,供着她和裴衍日常用膳,简单得多。
打定主意,虞嫣也有心情坐下来和裴衍用膳了。
裴衍不喜人近身伺候,鹤春和鹤秋站在她身边,却也被他周身的气场镇住了,全程都安安静静的。
今日厨房炒了一道干煸笋丝,配着嫩牛肉丝,爽口解腻,虞嫣尝了尝,下意识地夹了一筷子。
“侯爷……”
才伸出手,她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执箸的手定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那三年里,她尽心尽力地做好裴衍的妻子,不知道和他说了多少句熨帖话,夹了多少裴衍爱吃的菜。现下重活一世,却还没改过来这个习惯。
裴衍抬眸看过来,眼中带着疑惑,还有几分虞嫣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虞嫣的手抖了抖,迎着裴衍的目光,硬生生将筷子拐了回来,放在她自己面前。
“……今日这道笋丝不错,侯爷尝尝。”虞嫣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强迫自己忽略鹤秋眼中的揶揄。
“嗯。”裴衍将目光收回,夹了一筷子笋丝尝了尝,“尚可。”
虞嫣松了口气,正以为刚刚的事已经翻篇的时候,裴衍又冷不丁出声了。
“公主若是喜欢,午膳再叫厨房做。”
虞嫣呛咳两声,对上裴衍冷淡如冰的眼眸时,心里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也没有了。
草草用过膳,二人便准备去正院敬茶。
今日是他们新婚第一日,不光是伯府一家,连昌平伯已经另立出府的兄弟们,二房三房四房也来了,一堆人都挤在正院厅堂里,等着应对她这个下嫁的公主。
虞嫣蹙了蹙眉,心中忍不住添了几分厌烦。
裴衍见她顿住,表情纠结,额上的牡丹花钿鲜妍夺目,衬得眉眼愈发清媚明丽。
他略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虞嫣踯躅的原因,道:“昨夜之事,公主不必在意,母亲不会说什么的。”
虞嫣愣了愣,反应过来裴衍的意思,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不会说什么?裴衍怕是不知道他这位母亲的脾性,最会当着他们父子几个装模作样,私下里哪把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公主放在眼里。
虞嫣捏了捏帕子,看裴衍那张冷冷淡淡的脸越发不顺眼,敷衍地朝他勾了勾唇角,笑意未至眼底就收了回去:“侯爷说的是。”
说完就抬脚走在了前头。
裴衍什么都没察觉出来,余光瞥见贴身侍卫齐轩站在院子里乐呵呵地同鹤春说话,又将目光转回了虞嫣身上。
虞嫣今日穿的是朱红色吉服,金银线织就的团花麒麟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裴衍落后她半步,步子不疾不徐。
昌平伯府并不大,穿过抄手游廊,就到了正院。还未进门,欢声笑语就传了过来。
“京城里都传遍了,咱们这位公主是个举世难见的美人,在江南的时候,求亲的人家都快踏破寿王府的门槛了。”
说话的是二房夫人李氏,她有一副天生的大嗓门,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伯夫人赵婉清笑着回她:“偏你们爱凑热闹,初来乍到的,别吓着她。”
听起来像是关怀,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虞嫣深吸一口气,整理好纷杂的思绪,偏头看向裴衍。
四目相对,裴衍没料到她会突然抬头,眸光微移,落在她耳垂的红宝石坠子上。
“敬茶吧。”他的嗓音清冽。
虞嫣“嗯”了一声,正要习惯性地跟在裴衍身侧,就见他抬手掀开竹帘,站在原地,等着她先进门。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先行走进去。
上辈子刚成婚的时候,裴衍也是这样,礼数周全,事事以她为先。后来她自觉惶恐,主动退让在后,裴衍也没多问,由着她去了。
两人在门口谦让这一会儿,里头已经听见他们的声音,话音自然也止住了。
正对着二人坐着的,是昌平伯和伯夫人赵婉清。昌平伯只领着闲职,平日里闲得很,养尊处优,只是皮肉松垮,带出几分老意。赵婉清坐在他身旁,面色温柔,笑着同二三房说话。
“正念叨着你们呢,你们就来了。”率先出声的是世子夫人邓安宜,虞嫣的嫂嫂、赵婉清的表侄女。
她长得很和气,面若银盘,眼角眉梢轻轻挑起来,多了几分精明,却并不惹人反感。
伯府人丁兴旺,左侧二房、三房和四房依次排开,都是昌平伯的兄弟们,后边站着他们的儿女。右侧除了世子夫妻俩,就是几个同虞嫣差不多年岁的青年男女,其中一个眼眸清亮,正探着脑袋往这儿瞧。
赵婉清身后还站着昌平伯的妾室,两位年长些,剩下一位穿着海棠色的长裙,眉眼年轻,约莫只有二十七八岁。
对着这么多人,虞嫣本该有些紧张的,只是重活一世,竟然还生了几分熟稔感。
她恍了恍神,依次叫人:“父亲,母亲。”
丫鬟捧着朱红色的漆盘走过来,裴衍掀袍跪下。轮到虞嫣时,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就听见裴衍的声音。
“公主千金之躯,不必跪。”
热闹的气氛一时滞住。世子夫人邓安宜翘了翘唇角,又很好地掩饰住。二房夫人李氏轻轻“哎呦”了一声,偷看了下坐在上首的赵婉清,没说话。
赵婉清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儿,偏头看了一眼昌平伯,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笑着打圆场:
“二郎说的正是。公主乃是皇亲贵胄,哪里能跪我们两个呢。”
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虞嫣接过茶盏,分别奉给昌平伯和赵婉清,语气恭谨,嗓音轻柔,做足了好儿媳的样子。
赵婉清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成色水亮,戴在她手腕上:“望公主和二郎夫妻和美。”
虞嫣又给二三四房的长辈见了礼。他们本就是依靠伯府的支应过活,送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态度却比赵婉清热情得多。
最后是世子夫妇。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数世子裴裕年纪最长。他长得儒雅,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文官做派,和清冷俊美的裴衍完全不同。
似乎是早就商量好的,邓安宜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只金镯,虞嫣让鹤春收着。
轮到小辈们给虞嫣见礼。方才一直偷偷看她的是裴衍最小的弟弟裴晟,也是赵婉清所出,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比他年岁稍大的裴朗则跟在他身后,言行都不出挑。
虞嫣分别赠了一方澄泥砚给他们,样式差不多,只是雕刻不同,一个是青竹葱翠,一个是祥云缭绕,都是好意头。
府中最小的姑娘裴盈坠在最后,人如其名地朝虞嫣笑了笑。虞嫣给了她一只红宝石牡丹金簪。
余下三房的小辈们,虞嫣也每人赠了东西,全了礼数,只是不如送给裴晟几人的贵重。
待敬茶礼罢,邓安宜才笑着补充道:“原是不凑巧,宣哥儿前几日受凉得了风寒,连累琼姐儿也病了。今日我出门便没带他们,下次再给公主见礼。”
上辈子也是如此,虞嫣方才没见那对小兄妹,便想起来了。此时便把提前准备好的金锁给了邓安宜:“不妨事,还请嫂嫂代为转交。”
邓安宜笑着应声:“应当的。”
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寒暄也能说上许多话。直到昌平伯待不住了,带着兄弟儿子们一道离去,房中的气氛才渐渐松快下来。
裴衍走之前看了虞嫣一眼,见她同邓安宜几个说话,笑容满面,没什么拘谨的,便跟着一道出去了。
只剩女眷,赵婉清看着虞嫣,笑容和善:“公主一直住在江南,如今入了伯府,可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
虞嫣微微一笑,同她表面应和:“一切都好,劳母亲记挂了。”
你来我往三两回,赵婉清自觉尽到了婆母的职责,便不再多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说话。
邓安宜面上仍旧笑吟吟的:“母亲疼我,府上一直是我管着的,弟妹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让丫鬟报给我。”
为显亲厚,她连公主都不叫了,一声带着笑的弟妹,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
虞嫣却下意识地想起那天午后,邓安宜带着两位夫人来常恩侯府寻她说话,也是这样,一边笑着唤她弟妹,一边告诉她裴衍请旨休妻的事,残忍又慈悲。
她不适地闭了闭眼睫,将坏情绪都隐藏在眼底深处:“多谢嫂嫂关怀。”
邓安宜笑着摇了摇头,视线扫过对面坐着的二三四房时,眸光微微一转。
二房夫人李氏的话音顿了顿,奉承完赵婉清,又将虞嫣夸了又夸,才终于道出今日的来意。
“说出来不怕公主笑话……今日我们几个过来,除了恭贺府上新喜,还想讨几分今夏的过暑钱,也好回去照看家里,勉强过了这个年。”
终于来了。
听见李氏和上辈子同样的话,虞嫣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踏实感。
虞嫣抬头,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幕。赵婉清并未应承,而是巧言推托道:“如今府里都是安宜管着,我是不插手的。”
邓安宜这才接过话茬,疑惑道:“二婶,我记得年后账房才支了银子,怎的现下又不够了?”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除了李氏面不改色,三房和四房夫人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李氏“哎”了一声,赔笑道:“世子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家里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光说去年明姐儿出嫁,就扔了多少银子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其他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进学做官、娶妻出嫁,哪个不要钱。我们又不像伯府似的家大业大,攒的银子连花用的零头都不到,勉强度日都费劲。”
三房和四房连连应声,不时补充两句,倒显得他们委屈巴巴、可怜死了。
这本来就是笔糊涂账。昌平伯心软,见不得弟弟们过苦日子,开了支应几房的先例。赵婉清虽然心里不满,表面却做得滴水不漏,如今能推脱了,就忙不迭把烂摊子扔给了邓安宜。
可要邓安宜白白出这笔钱,真是要了她的命。
账房听她吩咐,便时常拖着欠着、缺斤少两,现在也是几房实在过不下去,才舍了脸面来伯府要钱。
虞嫣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她们装模作样地表现,一言不发。
直到邓安宜笑着唤她,她才终于抬起头,正视自己这个精明能干、绝不吃亏的嫂嫂。
邓安宜说出口的话,和上辈子如出一辙:“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倒有个主意,弟妹愿不愿意听一听?”
“二郎的俸禄赏赐、田产进项往常都是交到公中,由账房统一支取的。如今二郎成了家,公中也不好一直占着,说出去也不好听。不如以后便由你们自己管着,只划出婶婶他们的用度,剩下的,公中概不过问。”
“弟妹觉得,这样可好?”邓安宜说完她的打算,笑着问虞嫣的意见。
赵婉清的目光也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