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逃人之乱(一)
辉白的月色将赵明州的脚印外缘镀了一层银边,同样的光芒也曾在数日前,映亮了纪春山眸中的杀意。彼时,赵般般从梦中惊醒,正看到纪春山正骑在她的身上,十指紧紧扼住她的咽喉。
纪春山已经怀疑那个“人”很久了,从扬州城外的山崖上救下他时,纪春山便察觉出了异常。无论是他时不时出现的怔忪,眼眸闪烁间的狡黠,突如其来的坚定,抑或是与众不同的聪慧,这些都与他回忆中的小王爷朱由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人将朱由榔扮演得很好,但可惜,终究不是他。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小王爷朱由榔是在一个热得将整个人间都蒸腾出白气的夏天。一场鼠疫将道观周边的村镇屠戮殆尽,饿殍遍地,小道士纪春山随着师父寒云道人关了山门,到南边谋求生路。
师徒俩过分乐观地估计了这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很快盘缠便用完了,师徒俩从仙风道骨的道长变成了衣衫褴褛的乞丐,跟随着南下的流民一路乞讨。师父寒云道人年岁已高,早已承受不住风餐露宿的锉磨,在一个雨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年仅六岁的小道士纪春山再无依靠,不得不混在城外的小乞丐中摸爬滚打地过日子。夏去秋来,秋往冬至,城里流浪的狸奴们在一场大雪后再难寻到,城外的小乞丐们也病的病,夭的夭,只怕等不到下一个春日。
在一个呵气成冰的清晨,纪春山被同伴从睡梦中摇醒。
“快起来,城里的贵人发慈悲了,要施粥呢!”
纪春山揉着眼睛,抱怨道:“发什么春秋大梦,还没到正月呢,哪个贵人捡这时候装圣贤?”
同伴气得用胳膊肘怼了纪春山一把,恨声到:“我说不过你,你就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纪春山眼睛一眯,笑得像只晒太阳的小狐狸:“诶诶,别生气嘛,我去还不行?”
就这样,二人裹着从死去的乞儿身上扒下来的破袍服,顶风冒雪地出了门。及至到了同伴说的地界儿,大宅门口已经聚了一堆的人,皆双脚跺地,以手掩口,借着口中哈出来的热气取暖,翘首以盼着贵人施粥。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数名担着粥桶,捧着陶碗的家丁鱼贯而出,引来围观众人的啧啧赞叹。
“你瞧瞧这汤水,米多着嘞!”
“可不是,粥皮子厚厚的,看着就香,今晚算是死不了了!”
众乞丐一拥而上,将粥桶围得水泄不通,纪春山和同伴个子矮小,被挤在了人群的外面。
“诸位,诸位莫要惶急,汤粥有的是,待会儿还有饼子发给大家,定让大家吃口饱饭。”
大宅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捋着长须道。
众人闻言轰然叫好,磕头的,作揖的,抢粥的,让汤水烫着的,热闹喧嚷,守卫森严的大宅门口成了菜市场,那长者也不嫌不恼,只是捻着手里的佛珠,微笑而立,像尊请到人间的佛爷。
而纪春山的目光,却被长者领着的男孩儿吸引了。他从未见过那般精巧漂亮的孩子,那冰瓷铸成的小脸儿被寒风刺得红扑扑的,狭长的眼睫毛茸茸的,簇拥着一双黑葡萄般盈亮的眼睛,纪春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男孩儿似有所察,也寻着纪春山的目光望了过来,半晌,咧嘴笑了。
只见男孩儿踮起脚,冲着长者的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长者宠溺地抚摸着男孩儿的脑袋瓜,也向着纪春山看了过来,冲他招了招手。
纪春山一怔,松开了伙伴的手,向着台阶上瓷娃娃般的男孩儿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男孩儿身边,一包带着屋里热气儿的包袱便被塞到了怀里,一名下人挡在了纪春山和男孩儿中间。
“这是我们小王爷不穿的旧衣裳,赏你了。”
还不待纪春山谢恩,那下人刻意倾了倾身子,贴着纪春山的耳畔道:“包袱里还有几个包子,小王爷说了,怕你俩抢不着。拿了便快些走吧!”
下人一边说,一边推着纪春山的肩膀掉了个个儿,催促纪春山快些离去。纪春山只来得及回过头,向着男孩儿站着的地方望了一眼。
男孩儿始终看着他笑,眼睛里像掉进了星星。
自那日起,小道士纪春山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祈盼,他时不时会穿戴齐整,到王府门口晃悠个半日,只盼能再见一眼那笑眯眯的瓷娃娃。
一日晌午,纪春山蹲在地上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你为什么是白头发啊?”
纪春山一回头,小王爷眉开眼笑的小脸儿便撞进了他的视野里。他强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摇头晃脑道:“因为我是神仙啊!”
“神仙也会饿肚子啊?”小王爷一脸的真挚。
纪春山也不觉羞,眯着眼睛神秘兮兮道:“没想到吧!”
那瓷娃娃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意,鼓起的小脸儿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发亮:“少来了,你就是神仙,那也是小糊涂仙!”
就这样,瓷娃娃和小糊涂仙的友谊从那个晴好的冬日开始了。在知道纪春山是道家弟子后,在小王爷的运作下,纪春山得以重返道门,在桂王治下的道观修习。悠哉清闲的日子延续了数年,终于被张献忠带领的大顺军打破,王府被烧,道观被毁,老桂王出逃,小王爷不知所终。
若非那场扬州城外的巧遇,纪春山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寻他多少年。
想及此,他浅金色的瞳仁愈发森冷,扼着对方咽喉的十指突然用力,厉喝道:“妖孽,还不把小王爷还回来!”
被他骑在身下的“妖孽”惶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瞬,那眼眸中似乎有雾气散开,某些纪春山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平和之意扑面而来,那“妖孽”的声音带着无奈与疲惫,在纪春山的“五指山”下艰难开口:“小糊涂仙,你要杀我吗?”
纪春山顿时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以一种奇诡的姿态瞬间从朱由榔的身体上弹了起来,一个前滚匍匐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小王爷恕罪!贫道见识浅薄,冲撞了小王爷!”
他一边告罪不叠,一边用余光冷静地审视缓缓坐起身的朱由榔,手指不易察觉地向腰间探去,想要摸取那张特意为这个“妖孽”预备的符纸。
却听端坐在床上的朱由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终有一日会看出端倪,起来吧春山,我不会怪罪你。”
“般般也不会。”朱由榔轻声补充道。
纪春山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朱由榔形成的浅灰色阴翳。突然,他难以遏制地颤抖了一下,他并非恐惧于那被小王爷称作“般般”的妖孽,那恐惧来源于某种无可名状的压迫感,来源于那片他难以企及的九重天上。然而,那种恐惧并没有折磨他太久,只听朱由榔道:“你们也该认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