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武宁1(1)
秋日,胭脂林障,翡翠山屏。赣江两侧山嶂被久违的暴雨冲洗得黑油油,在云雾深处岿然不动,仿若镇守的巨兽。
雪涛拍岸的潮汐声中,本就不结实的茅草屋被震得直抖。屋顶的秸秆掉落不少,重重拍在了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的小娘子头上。
小娘子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耳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虞莲心,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你躲也无用,父债女偿,你爹爹当了叛国贼,那就得你来替他还那些人命!”
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怒骂、痛哭不断从外面传来。
拿着斧头的男男女女从今晨开始一路搜寻,几乎耗了整整两日,终于靠众多的人数将莲心逼进了这里。
莲心努力抑制住飞快的心跳,小心地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
一个月前,她的生活还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爹爹尚是小村的大英雄、一个从白手起家直至定远将军的传奇。而她则是村民们爱屋及乌、怜惜呵护的将军女儿。
——直到上月,爹爹连带整支西北军在抵御金人来犯的边疆战场上全军覆没,致使大宋再失一块版图。
而据前来通传的宦官透露,他的罪名是——叛国通敌,私吞军费。
据传,在大战来临前,虞将军突兀为全体士兵更换了一批一砍即断的刀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劣等武器替换原本武器,从而倒卖精钢,攫取利润。
官家震怒,虽未定罪,却已怒骂他为“卖国耻贼”,不肯予其哀荣。
对这些传闻,莲心一个字都不信。但没人由得她不信。
那一战,憧憬跟随他的不仅是普通士兵,还有许多村民的儿子。他的失败,不光使莲心失去了父亲,更葬送了小村几乎全部的年轻生命。
现在,一夜白发的父母们来要她血债血偿了。
思绪纷飞间,难免走神。
一声枯枝折断声从脚下传来。
莲心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低头——她方才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树枝!
背对正屋的一个横肉男子几乎立刻回了头,四下搜寻着声音源头。
莲心连呼吸都不敢,躲在距男子不过一丈的窗后,战战兢兢僵着。
就在千钧一发的此时,又是一阵枯枝折断声。
莲心与横肉男子都一愣,随后看向墙后。
一柄支在墙角的长剑大约是由于受声响所振,正沿着墙壁慢慢滑倒。
正巧,它压在了枯枝上,发出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声响。
男子失望地咒骂一声,一脚踢开长剑,去下一处搜寻。
莲心看着他远去,心下复杂地舒了口气。
方才被男子踢过的墙边地上,鞘上布满裂痕的长剑轻轻嗡鸣一声。
【小莲心,他没走。你别动。】
听到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嗡鸣声,莲心并不惊讶,反而赶紧依言紧贴墙壁。
而果然,在她冷汗直流的余光中,那横肉男子方走开几步,又突然迈一大步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盯了半天,小窗中仍无任何声响,他才奇怪地挠挠头,终于离去了。
长剑有些得意地嗡鸣:【我果然是逃命利器吧?】
脱了险,莲心的心下也放松了些,也有心思逗闷子了。
她逗它:“吴钩,你是爹爹的故剑,就没有高些的追求么,只晓得逃命?...”
惹得这名为“吴钩”的长剑气得直哼哼,又嗡鸣起来。
如果现下有人在一旁,可能会觉得莲心是个疯子:明明四处无声,哪里有剑在说话?
但事实上,这并非幻听,而是莲心独有的能听懂武器言语的能力所致。
只不过,这能力也不能让她救回爹爹,不过聊胜于无,能与爹爹的这柄故剑交谈,略作慰藉罢了。
和吴钩斗了两句嘴,莲心心下才微微放松了些。
这时,她的手脚一阵发软,头传来发昏的感觉。
她心里晓得这是为什么,赶紧抖着手从一旁的缸中扒拉些稻米出来,一边往衣袖里塞,一边往口中送,甚至不顾那米是生的。
吃了三四把,莲心胸中发慌的饥饿感才略有缓解,总不至于到晕倒的地步了。
莲心舒了口气。
——她已两日未进食了。
父亲战死,罪名未下,私产已被赶着体察上意的县丞抄了个干净,除了一把名为“吴钩”的长剑,什么都没剩下。
在武宁县中,一个县丞,几乎就与土皇帝别无二致。就是富商都要讨好他,更别说莲心一个孤女了,她连村民都对付不了。
那些爹爹生前的荣誉、赏赐,什么都没剩下,莲心眼睁睁看着爹爹曾用过的物件像他一样离开了她。
他的东西,就像他本人的气息一样,消失在了莲心的世界中。
整个县也因县丞的禁令,不敢再提虞将军半个字。
莲心甚至怀疑过,一合上眼来到大宋这件事,会不会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她真的曾有过爹爹么?
见风使舵的县丞禁止了人们的议论,抄走了遗物,管控住了爹爹遗体,莲心甚至无法亲见他最后一面。
更可恶的是,他将莲心的户籍也收到了手里。这代表着,莲心根本无法出县,她在武宁县中就像只笼中黄雀一般。
只要县丞想捉住她,全县搜捕下,不出半日即可捕获她...
莲心深吸口气,将爹爹的面孔、县丞查抄遗物那日嚣张的嘴脸暂时从脑中甩出去,只憋着劲从米缸中舀米。
宋孝宗在位,淳熙七年。江西大旱,灾民遍野,饿的这两日只是个开始。
她必须得想些法子,先来摆脱现下的境地,然后才有资格从长计议。
至于拿村中粮仓的米当屯粮么...就当是他们追杀她的利息吧!
莲心“嘿”了一声,抬头,透过槛窗观察片刻聚集在偏院的村民,掂了掂手里举起的巨石——这石头与她娇小的体型形成极大反差,叫人见到,只怕会惊掉下巴——随后,猛地向门外扔了过去。
村民与莲心你追我逃了两日一夜,脑子早就有些混沌了,一闻声,也没来得及在后门留人,便一窝蜂朝门口喊打喊杀涌去。
莲心扑哧一笑。
在远处村民恍然惊怒回头的视线里,她两手支在耳边,吐着舌头“略略”两声:“一群傻子,只会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随后,她灵巧一闪,避开村民被说中而恼火扔来的斧子,才趁乱跑了。
借着滔滔江声遮掩,她的脚踪一闪就没。
村民们再抓不到她,只得愤愤将武器往地上一掷,喘着粗气,在原地咒骂起来。
...
虽说逃了出来,但拿生米顶饥到底不是事。
逃出了十里地走在街上,莲心仍不敢去路边的铺子买个炊饼解解饥——大白天遮面,相当于罪犯不打自招;但她也不敢不遮,虞将军事波及甚广,若不谨慎些,方才村子中的场景,怕是会再重演。
莲心想着,便折了个中,将交领提高了些,遮住个下巴,低着头,沿路边阴影走。
酒楼窗内,有人正在议论隆兴府此处新上任的“辛太守”,说他“文采飞扬,简在帝心”,必能将这次饥荒好好整治一番。
有人则反驳,会写诗词又如何,你看那李太白,也没有很会做官啊?
讲话的人嘿一声,李太白还不会,难道你会?
两拨人都觉得对方在胡言,不肯相让地吵起来。
莲心一怔。
辛太守是谁?
倒是耳熟...爹爹生前,好像说过有位好友也姓辛?
这个疑惑只在莲心的脑中划过一下,便溜走了。
那都不重要,反正眼下爹爹冤屈尚未被洗刷,再是生前好友,也不可能愿意沾手此事的。她想起来了,也没有用。
酒楼里的香气传到莲心鼻间。莲心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已许久未吃过煮熟的饭了。
吴钩在莲心腰间嗡鸣了一下。
它不忍见她如此:【小莲心,好歹我也是官家御赐之物,不然,你将我卖了,换作盘缠,去投奔老虞生前好友...】
“不可能。”都不用它讲完,莲心就晓得它要说什么,断然拒绝,“你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物件了,我不会卖掉你的。”
她安慰:“我迟早找个养活自己的活计,到时就能吃饱了。”
在这饿殍遍野的旱年,除了权贵和依附于权贵的人,谁又能吃上饱饱的两餐?
吴钩叹口气。
一墙之隔,在莲心还在饿得发昏吞口水时,酒楼中,另一对吃饱了的人在谈风论雅。
“...龙川先生之词,豪迈过甚,细腻却不足。我看不如辛公。”
他同伴明显是龙川先生的拥趸,对此嗤之以鼻,“细腻婉约,何不择易安之作?龙川先生心怀国事,较之易安,词格更高。”
“嘿!”讲话人也怒了,“若论音律之协,易安比东坡还高出半分呢!她是词中女进士,就是寻常将军,气概也不能与之相比...”
二人你说龙川先生是词中将军,我说易安是词中君子,争执不休起来。
莲心被二人的什么“音律”“词格”之论吵得头晕,又因为听不懂,所以更嫌他们掉书袋。
她“啧啧”两声,转身要挪窝。
天际含着潮湿水气的乌云翻滚着。
要下雨了?
莲心仰头,因天色而却步一瞬。
正在这时,像无声流淌的寒泉似的,一道声音在靠窗的位置被风送至莲心耳边。
“吵什么。若如此比较,虞将军连词作都极少,更遑论词格,但难道能因此忽视他的赫赫战功么。”
附近一静。
不是亲耳听到,很难真正理解古人形容声音之美为何要用“玉石相击”四字。
连耳朵都像是被洗涤了一遍似的,听到的人只觉心下飘然。
但声音的源头显然并非仅有动听。
因为,两个本正在争执不休的侍从几乎立刻收了声,忙忙朝出声之人认错:“抱歉,惊扰了三郎君。”
冻泉似的声音却没回应。
莲心忍不住,悄悄转头看过去。
她先看见角落的阴影,随后,看见肤色玉曜之极,近乎映亮阴影的人。
那是个十五岁上下的郎君,着暗纹青色大袖袍,面颊隐在角落阴影中,仅露出持杯的手指可窥出肌肤雪白。
周围百姓因听到被县丞明令禁止的“虞将军”三字而退避三舍,侍从也停顿了片刻。
但那年纪不过十五六的郎君却神色安静。
似乎提了就是提了,这对他没有任何困扰和需要惧怕的地方。
两人既因这郎君的话安分下来,酒楼也慢慢恢复喧嚣。
莲心嘴角忍不住抿起来,压住了满脸的笑意。
这位郎君,倒是很会讲话嘛。
难得见到容色和正义集于一身的美人,莲心是很愿意和人交流一番心得的。
没有人,剑也勉强吧。她悄悄拍拍吴钩,作出她对一个人的最高级别评价:“此等姿容,我可以当饭吃。”
另一边,谈话还在继续。
“三郎君,辛公让我们来找虞将军的遗孤。可那位虞小娘子同村的人说她不孝不悌,一听闻虞将军恐被降罪就自己先逃跑了。这下子该从何找起呢?”
另一人还理智些:“那村民只怕恨她入骨,未必说的实话。”
他同伴却笑:“那些村民见过什么世面?他们见了三郎君的脸,连讲话都打磕巴了,还能有心思撒谎...”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失言。
他一结巴,立刻欠身道歉:“三郎君,我...”
看着三郎君垂下眼的神情,他忍不住都想自己扇自己。
叫你嘴贱!
明明晓得三郎君长就一副与辛公迥异的秀美面孔,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容貌,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好在三郎君虽冷清,又是辛公最疼爱的儿子,却并不跋扈。
果然,那美丽郎君妙目一动,眉心微敛了起来。最终却只闭了闭眼,道:“起来。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便不再讲了。
侍从应是,直起腰来。
他心下庆幸,还好这话是在三郎君面前说的,而非辛公。
以辛公那个护犊子的脾气...
——辛公辛弃疾,他那“青兕”之名,可不是白叫的!
他和另一人互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
真要叫他听着了,他们估计又要在操练场上练个一日一夜呀!
还是这样好。
就在这一小段短暂的、充满庆幸的安静中,窗外传来一道喜气洋洋的感叹:“...容貌之美丽,胜于行首甚多!”
外头,莲心正一心拉出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与窗内的郎君作对比:“若有这哥哥在,狄行首怕是也要将美名拱手让人啦。”
吴钩半天没反应。
莲心催促它:“你说是不是?”一边又向窗里看去。
然后,正和窗内的两个侍从对上了眼睛。
六目相对,六目都惊慌。
那衣着气派的侍从黑着脸:“你在说什么?...狄行首是谁?”
一边却不知为何,频频向身边查看眼色。
莲心有些尴尬,又不好讲谎话,只好犹犹豫豫:“嗯...那个...”
是瓦舍里的美色状元呀。
她看着对面人的脸色,咳了一声。
可这话,让她怎么说出口承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