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庐山1(2)
“不必我觉得,将领在外,功绩不靠嘴说,战场胜负了然。”陈同甫不意莲心会突然插嘴,但他恼,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冷冷瞧着莲心,“若早知是你,我可不会包庇罪人之女...”
“那么,且不论我爹爹之事是否有隐情,我只问,陈公是觉得战败则当为耻,该被千刀万剐么?”
陈同甫一愣,旋即大怒:“难道战败还当为荣么?”
莲心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想知道,陈公觉得,若所有战败将领都该千刀万剐,那么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人敢当武将,敢为国出征么?”
她道:“战场千变万化,陈公也为武将,应当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战场、官场又不是泾渭分明的,监军众多,我父也未必真是不敌...”
陈同甫一怔。
陈同甫大名陈亮。
从理论上,陈亮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倡导从客观主义角度看问题,反对当世理学大家的观点,认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也就是坚持了“义”即道德,和“利”即物欲,此二者并用方可治国的观点。
而从实际上,他的观点简单点说人话就是:出兵!北伐!杀贼!
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但屡见大员败北,自己偏又无报国之道,面见孝宗后也只被施以虚官敷衍,无做实事之门,屡屡愤懑气馁。
故而他最不愿意见到尸位素餐的人。
譬如,明明有机会,却仍惨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
可虞公甫女儿的这一番话,倒似另有隐情...
他也并非纯然是外表的大老粗样。
听见莲心的话,他慢慢环视四周,没有立刻问莲心最后那话的意思。
片刻后,他用平静了许多的声音问:“你为何认为,我是武将?”
...难道不是么?
莲心也不知为何她方才会说陈同甫是武将,只是为爹爹不平,辩驳时顺嘴就说了这一句。
细想想,她确实也不知道陈同甫是谁,更别提是文是武。
可说到“陈同甫”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和“剑”这些字有着莫名熟悉的联系。
这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人还在看着她。
莲心只得道:“陈公和我爹爹一样壮如牛。我猜的。”
轻轻的笑音。
辛三郎袖手立于一旁半晌,此时终于弯了弯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陈同甫也失笑,轻嗤了一声。
“罢了,你也跟着三郎叫‘叔父’就是了。‘陈公’?呵,我可称不上‘陈公’。”
似乎想到什么,他面色略低沉了些。
走到山洞外时,他才回复了来时的状态。
他看着侍从给辛三郎拿着伞,便一手拽着辛三郎胳臂,一手拽着莲心,帮着借力给他们上山。
一左一右的,反倒是有巨力的莲心上山上得轻轻松松,而辛三郎则需他多加照料。
“好!有力气。”他看着莲心已登到其余人上头的一个平坡处还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禁赞道,“虞公甫的女儿,果然不是庸人!”
莲心嘻嘻一笑,紧抱着怀里的吴钩,接下了这个夸奖。
陈同甫才注意到她怀里的断剑。
“这就是你与我说让我帮忙修的断剑?”
他转头向辛三郎问道。
莲心愣愣的:“啊...?”
“是。”
辛三郎登山疲累,一番攀登之后,但见脖颈微汗,面如桃花,他略平一平气,先答陈同甫疑问,又向莲心解释,“我在县丞府门口听见小娘子剑折断的消息,便传信于同甫叔父,请他费心。”
莲心这才:“哦...”
她一边将吴钩放到陈同甫伸来的手里,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瞄了辛三郎一眼。
也就是说,其实,在她撒泼威胁之前,他就已与陈同甫提过了这件事了?
“能修,我想想法子。”
一边,陈同甫也看完了剑,他点点头,将断剑收起来,“是把好剑,多亏三郎你提前告诉我准备好御赐剑的钢料,不然一时半会,还真找不见能修理的钢材。”
辛三郎低低道:“偏劳叔父了。”
莲心察言观色,也学舌:“偏劳叔父。”
陈同甫摇头,率先登上几阶台阶,抵达了他暂时居住的地方。
潮湿浓郁的雾气中,人走十步开外便已难见踪影。
陈同甫的话也随着他的脚踪,越到末尾越逐渐消散,直到最终化作一道叹息似的轻呼。
“人可以不用武器,但绝不可以荒废它啊。”他道。
...
陈同甫家中不算奢华,仅两进院落,寥寥陈设。
“与你爹爹家比不了,你撑不住,就尽早回去。这小丫头我自能照料着。”
陈同甫嘱咐,“你爹爹知道你护送小丫头到这里的消息,八尺的汉子,吓得了不得,絮絮叨叨给我发了有三封信了,全在叮嘱你的事,生怕你出什么闪失。你得珍重自己,这才是孝道,知道么?”
辛三郎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长长的柔顺睫毛:“是。”
陈同甫又交代了不少,莲心在一旁听着,揉了揉肚子。
好饿...
但人家两人说着话,她也不好上前打断,只得多喝茶水,试图将肚子里的“咕咕”声压下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
喝到第五杯茶时,喝的速度没赶上消化的速度,肚子到底还是大叫着抗议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的女使动作都僵住了。
莲心试图解释:“我是累得饿了...”
却也只得到女使客气的微笑和颔首,没人多问一句话,很快退下。
莲心有些郁闷。
果然当时冲动之下一威胁,将人家的人得罪狠了。
她倒不后悔,但这也太记仇了。
正苦恼着,另一边,本正在寒暄的陈同甫似乎听辛三郎说了什么,站了起来。
“不早了,带你们尝尝山里的野菜素斋。这样才不虚此行嘛!”
他笑道,旋即看见莲心如丧考妣的脸色,才赶紧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呵呵,有肉,有肉。”
...
用毕了饭,莲心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生米不是人吃的东西,她装满砂石和米混杂物的肚子,此时终于迎来了一顿饕餮盛宴。
饿汉吃饱饭,其满足,真是不亚于“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呀。
她将这话也学给辛三郎当笑话听了,奈何他只刚听到时呛到似的咳了两声,之后却不回应她。
暮色四起,黑夜漫涌,古代的山里不是现代,再一下起雨来,不点灯,什么都一片漆黑。
她瞧不清他的表情,倒也不觉尴尬,只抱着自己的肚子悠哉游哉回房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下半夜,陈同甫就一边盛赞“好剑!好剑!”,一边热情地将修好的吴钩送了回来。
莲心表情扭曲。
不答应吧,没礼貌;答应吧,又太吃亏。
...最后还是答应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吴钩,莲心教导了它一晚上“我为你付出太多”,直把吴钩说成了个哑巴剑,最后索性装死不答了。
一夜无梦。
待到天色昏暗时,莲心被一阵腹痛疼醒。
“好饿...”
她额头满是汗,腰弓成虾米似的。大约是饮食不规律,胃出了些问题。这是从前世带来的老毛病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饿起来钻心的疼。
她朝门外值守的女使喊,“劳驾,劳驾,我肚子饿得直疼,姐姐能给我带些吃的么!”
门外聚在一起说小话的女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音,但一想,屋里的人白日里才刚敲诈过他们郎君,便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
想躲,但又怕屋里的人真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侍从也是犹豫半晌,朝分派到莲心屋中的女使使了个眼色:“没见她白日里有那爬山的牛劲?她能出什么事,咱们躲个懒儿,待会再过去,说不定她就忘了呢。”
谁也不是天生喜欢干活的。
闻言,女使们也深觉有理,见那被叫的女使还略有犹豫歉疚,便索性拉着她一起打起了叶子牌:“夜深露重,少有人醒。明日郎君追责,你只推说自己睡着了不就行了?没人能挑你的毛病...”又笑谈起了天来。
莲心在屋中,听着一阵阵的欢笑,只觉腹痛如绞。
她心下慌张,胡思乱想着。
总不会没死在县丞手下,却死在逃出来后的饱餐一顿后吧?真是乐极生悲,唉,早知会如此,方才的饭,就不添第四碗了,真是后悔...
吴钩也急得直叫:【小莲心,小莲心,你叫辛三郎来!】
但满头大汗间,莲心已无力支撑。
痛意愈重,她的额头一歪,弓起身子,难受地抵在了枕上。
...
辛三郎在枕上睁开眼睛。
已是三更,他仍未入睡。方才似隐约听见欢笑声。
不知为何,枕下父亲所赠的匕首也在轻微嗡鸣震动。
常见鬼怪神志中记载入山遇见的异闻,原以为多为后人牵强附会,现下看来,莫非山中确有奇异之处?
辛三郎长发拢于右肩,那一把黑鸦鸦的秀发几乎像要将他的脸也掩埋似的。
未多思索,他披上外裳,起身向外走去。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沿院门方向走去,定睛一看,才发现声音的来源竟是一群女使在玩花绳。
他轻轻皱起眉。
手中的提灯摇曳,火光也摇曳。光映照得那眉心蹙起了一道极浅的褶皱。
他不光不信鬼神,更不信反常。
“原来是你们。”辛三郎问,“发生了什么?”
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使们一静,面面相觑。
而没有喧哗声遮掩,屋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好饿,我要吃一头牛两头牛!我拳打镇关西!脚踢武宁县丞!”莲心在尖叫,“有没有人送吃的啊!”
辛三郎不意会听到这些。
绝望至此,凄厉至此,而屋外的人却还毫无反应...
他面目一凛,冷冷扫视周围女使一眼。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别的了,他步近,隔着窗子道:“虞小娘子,是你在喊?你可还好么?”
屋里的莲心一顿,方才她怎么都喊不来人,腹内虽自己缓过来了,心里却有气,索性开始发疯。
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方才喊天喊地也没人理,一发疯,反倒被人听见了...
说都说了,也没法子不承认,莲心只好道:“是我...那个,我饿了。”
夜色安静。只闻幽微鸟鸣。
窗外郎君也沉默了。
片刻,外面传来他转头吩咐仆从的声音:“给虞小娘子拣些点心来。”又问,“小娘子还有事么?”
莲心讷讷:“...没有了。”
屋外“嗯”一声。
窗外又隐约有些女使的嘈杂动静,小半刻,声音才远去。窗外彻底安静了。
辛三郎冷清的声音:“点心很快送来。女使再有今日疏忽,小娘子随时找我。山中寒冷,小娘子早些安寝吧。”
想想,应该没什么遗漏了,“过阵子,父亲就能处理好武宁之事,小娘子不必着急。”就要离去。
“还要用‘阵子’?”
莲心心里是不好意思和感谢均有的,但又不太说得出口谢字,便玩笑,叹息似的摇头,“唉,这破‘阵子’。”
直到感觉到辛三郎因这烂笑话而停滞的脚步,她才哈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么。”
一边说,却又有一阵莫名的熟悉漫上心头。
破阵子...这词牌名,也如此熟悉。
直到辛三郎早已离去,女使重新回来,小心递上点心,甚至要侍候莲心吃东西时,莲心也仍抛不下那奇怪的熟悉感,仍细想着。
女使提醒:“...小娘子...”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莲心没打算那样折腾下人,朝她笑笑,“你快去休息吧,我就是饿的,吃些东西就好了。”
闻言,那女使面上也露出半是羞涩,半是歉疚的笑。
“小娘子果然心胸开阔,是我所不及。”她道,“辛公眼光,从未出错过。”
电光火石间,莲心眨眨眼。
她突然想起来了。
破阵子,辛弃疾,陈同甫...
对了,辛弃疾不就有一篇《破阵子①》是写给一个叫做陈同甫的友人的嘛!
——醉里挑灯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