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者出现
阴晦的天空压得极低,密集的乌云正在酝酿一场大雨。
在这种湿度下,墙根的煤灰会在一路晕开,留下斑驳发霉的痕迹,就像顽劣的小孩在墙上撒下的一泼阴干了的尿。
人们的脚步也因为潮湿的天气而放缓,无精打采地在这座废弃的荒钢小镇内钻营。
荒钢小镇位于城郊相交的地段。第二钢铁厂高耸入天的烟囱残喘着黑气,烟囱阴影下的职工宿舍更显老态龙钟。
宿舍门口值班的廖老头麻木地盯着面前的小收音机,沙沙沙背景音中主持人呆板地准点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1998年5月4号下午4点整。”
九八年,他沉重的肩膀往下一垮,已经快到千禧年了,时代的脚步在飞奔,钢铁小镇却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根本追不上国家发展的步伐。他听说第二钢铁厂今天会裁第三波工人,又有许多人要下岗。
也对,看管的这栋老家伙骨子比他还要脆,是住不了人了。楼啊,和人一样,老了就该退场,不能占着国家资源不用,给人民增加负担。
从去年起,除了下岗离开的工人,有一部分工人还搬去了城里的新房,如今职工宿舍楼里只剩十来户人家。
自己也要下岗了。他第无数次产生这个悲观的念头,扭头瞥向树下支摊子卖豆花的女人,或许退休后他也要出去赚辛苦钱呐。
他长吁短叹,抬头望向七层高的灰墙,顺眼瞧见五条身影在走廊处若隐若现,忽然他露出一口黄牙,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焦棠背着米色的书包,松松垮垮搭在柔弱的肩膀上,她人不高,书包占据整个后背,将她压得更低,白色裙裾在墙角的煤球上擦拭,留下灰黑色扭曲的线条。
紧跟其后的男人好心地伸手过去,想接过她的包,焦棠敏锐地闪开,带点婴儿肥的脸蛋露出明显的不悦与疏离。
男人被那双之前无辜,此时狠厉的大眼睛吓到,讪讪收回手,低头继续走。旁边的高挑女人不经意低声嗤笑,走在最前头的年轻男性则置若罔闻,自顾自无语绕上楼梯。另一个走在最后的男性玩家由于蹲下绑鞋带,耽搁了一下,这会儿正拼命往前大步追。
肮脏狭小的过道中堆满废弃的家具、炭炉、土砖和生活垃圾,两米不到的天花板下挂着湿凉的衣物,由于几日不见阳光,弥散开一股咸臭的酸味。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前面一户人家咿呀拉开木门,矮小肥胖的女人从屋里溜出来,重重放下一个塑胶小桶,从桶边缘日日覆盖凝固的黄绿颗粒残渣来看,里面应该是积了两三天的泔水。
她准备溜回屋里时,瞥见几人,肥腻的脸颊抖了抖,最终忍下一堆废话,重重阖上门。
焦棠步过房门时,隐约感觉到肥胖的身躯挤在门板后,听外面的动静,那两只老鼠一样的小眼睛肯定正好奇地左右转动。
五个人熟悉地形后,终于爬上宿舍七楼。焦棠掏出钥匙,打开第一个门,接着其他几个人也依次进入后面几间宿舍。这一次的玩家个性都比较独立,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同住的想法。这让焦棠松口气,五个人中只有两个女的,如果另一位提出一起住,她大概会因拒绝而犯众怒。
进门之前,住在最后一间、从进到这个现场开始便一直失神的年轻男人,突然撇过头,深邃五官舒展开,像刚睡醒的人,带点懒散鼻音,开口问其他人:“是不是要开个会?”
住他旁边的粗犷男人瞥他一眼,进了房。刚才打算帮助焦棠的中年大叔露出笑容,这抹笑立马让氛围缓和许多,他忙答应:“我收拾一下,在我这里开吧。”
高挑女人甩着名牌包包哐当摔上门,她并不是对谁不满,她只是对周围格格不入的肮脏环境不满。
房间不大,一个小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洗手间,没有厨房也没有阳台。焦棠里里外外走了两遍,晦气地盯着卧室,上一个房客走得很匆忙,破旧的床板上还遗留了乱糟糟的蚊帐和破棉被。她嫌弃地将垃圾扫做一堆,堆在客厅角落,用破棉被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她从米色大包中抽出一个红色信封,从中抽出四张黄符,东南西北墙上各贴一张。这时,一直紧绷的嘴角才僵硬地扯了两下,随后她坐到床头处,摸出一支香烟,点上。
檀香让她潜藏的紧张感消失,到这个时候,她才能放松地捋一捋这段奇葩的穿越经历。
穿越前,她收到了原本应该寄给父亲的游戏机,秉着中元节怀念故人的想法,她插上了游戏卡带,戴上了游戏耳机。没有任何预兆,她的脑中激过一阵强烈的电流,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意识飘远前,她还闻到了强烈的炭火烧焦味,以及老旧门锁传来咔哒微小又清脆的响动,她的房间进人了,但她已无法爬起来“迎客”。
她清醒过来后,接入了一个系统,系统声称她已经穿越进游戏里面。由于进入游戏前,隔壁该死的情侣用炭炉吃火锅把窗帘给烧了,祸害了整层公寓无辜的租客,包括她。所以她的意识被寄存在游戏世界里,假如有一天她的意识强大到能攻破游戏系统的限制,那现实中的她就会苏醒。
听到这个消息,焦棠恨不得跑去地府劫狱,把两个该死的傻叉串成串串,放火里烤、扔红油里涮,淋上盐巴做成傻叉干。
系统夸她,这里的生存环境不比地府劫狱难度小,它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自信的年轻人了,非常看好她在这里成为一名优秀玩家。
焦棠几乎狂热地扯开难看的笑容,咬牙切齿道“真是谢谢你的期待了”,她才刚刚从母亲铸造的、名字叫“为你好”的牢笼里逃出来,转眼又掉进了另外一个更残酷的深坑。
她的适应性强,像一株蘑菇,什么环境都能活,但用这种强制性的手段就极其让她反感。系统以及系统背后的设计者让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因为父亲当街被刺死一事,心理落下一道大铁锁,不仅锁住自己,还将她的女儿也牢牢锁住。物理层面的锁住!焦棠高三那年,有一天突然被母亲叫回家,之后长达两年内都被关在家中,活动范围不超过卧室外五米。
偷走身份证,从家中逃跑那刻,她就下定决心,没有人能用任何理由去困住她。如今也是一样。
焦棠问系统怎样才能晋升为优秀玩家。而系统只告诉她,主线任务是到每个死亡现场,找出真凶。至于其他信息,她慢慢会在任务中习得。
这是她参与的第一个死亡现场,案件将发生在风雨交加的世纪末。
从路上遇见其他几名玩家交谈中,她知道,每一个现场都对应现实中的诡秘案件,不同在于,除了狡猾的真凶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继续犯案,还有死去的冤魂会无差别地回来索命。
而且游戏中玩家身亡或者意识消失,都将对应到现实中大脑组织受到刺激,从而伴随不可逆的损伤。至于是谁设计出这样的系统,为何在现实中没被取缔,仍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即便幸运与实力值拉满,不死在人与鬼手下,若在规定时间内无法缉拿真凶,给出正确答案,也将被系统拉入黑名单,抹除意识存在。
听起来系统设计者更像是维持厮杀规则的旁观者。好在,人性化的一点是,它给予玩家一定的技能强化,比如焦棠,她生前捣鼓的道术,在这个世界还真有点作用,依照分类规则,她的技能被概括进“唯心能力”系。
她的初始能力是“符箓”,这便是她在房内贴上黄符的原因。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技能?
掐灭烟火,她看看手表,下午4点17分,十分钟到了,她起身出门。
中年大叔房中,五个人围坐在崴脚的小餐桌旁,甚至因为椅子不够,临时主人中年大叔还是蹲着的。
中年大叔率先开口:“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远志,46岁,生前是公务员。这是我第二个现场。”
看得出来刘远志的性格很温厚,只是不知道这份温厚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焦棠虽然第一次参加任务,但防范心很重。
第二个开口的是刘远志旁边的女人,其实她不自我介绍,在场的人也都认识她。
“戚安,第二次。”简短的介绍表明她确实是那位大明星戚安,不过两个月前因为私生饭追车,出车祸进医院了。
轮到焦棠,她很少在人前说话,所以声音显得冰冷不自然,此刻她短促地说道:“焦棠,第二场。”
说完她看见其他人闪烁的眼神,便有点懊恼,撒谎说“第二场”时候,语调应该再放慢一点。
刘远志打趣:“你看着像十五六岁。”
焦棠纠正道:“二十岁。”
刘远志感慨:“你的营养要跟上,在这里说不定还有长高空间。”
“谢谢提醒。”焦棠侧目看他,心道刘志远不是心思太浅,就是心思太深。
刘远志笑眯眯示意俊朗年轻的男人继续。
男人一身颜色夸张的红运动服,映衬苍白脸颊,颇有入殓前冲喜的妖冶诡异。他老神在在介绍:“齐铎,男,22岁,普通大学生。第一次参加这个破游戏,多多关照。”
这个“22岁”显然是针对焦棠的“20岁”故意说的,焦棠郁闷地看他,但在众人眼里便成了恶狠狠的瞪,遂尴尬地别开头。
末尾的粗狂男人轻蔑笑道:“年轻人就是心宽,当来旅游和泡妞呢?我叫林西,32岁,第三次出现场,没什么本事,出了事别指望我,我肯定是跑最快的。”
五人之中数他最强壮,他都有脸说这种话,可见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戚安立马鼻子里喷出一声嘲笑,刘远志再好脾气也铛地冷下脸。
不过这儿又不是“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他提议:“根据我第一场的经验,合作才能更快通关,单打独斗往往事倍功半。”
林西无所谓的耸耸肩,可能因为在场的人要经验没经验,要技能没技能,还有一个新人,合作无疑是拖他后腿,所以他有点情绪。
齐铎当看不见他那张臭脸,笑问:“规定在五天内找出真凶,可是死者在哪里呢?”
刘远志:“快了。”
齐铎瞪大眼睛:“多快?”
刘远志:“没法计算,但是一般我们到了就表示命案要发生了。既然系统安排我们入住这里,说明命案也会是在这里。”
齐铎立马起身:“那还坐着干什么?立马去巡楼啊,说不定能阻止凶手杀人。”
林西大笑:“傻子,现在去巡楼不说凶手不在,连死者都不会在,你阻止谁呢?”
焦棠本想搭腔齐铎,也说“如果凶手是有预谋的,事先藏在楼里伺机行凶呢?巡楼总可以找出可疑人物吧?”,不过为免树敌,她便忍下。
戚安却像看穿她想法似的,冷言冷语道:“即便凶手提前藏在楼里,系统也不会让我们发现它。该死人的照样死人。”
也就是说,系统会按照剧情推进,不会因为几个外人的提前参与而改变轨迹。焦棠领悟这层意思,抱紧自己的书包,莫名的兴奋感爬上心头。
林西一副嫌弃新人傻乎乎的不耐烦样,抽起烟。
铃铃铃!刺耳的电铃声从钢铁厂穿破空气扎入耳朵。4点半,工人下班了。
第二钢铁厂大门与职工宿舍两点距离约两百米,工人下班后既可选择去食堂吃饭,也可以回宿舍自起炉灶。大多数拖家带口的都会选择回家做饭,因此人潮声与自行车铃铛声逐渐热络,整个空间顿然活过来。
不出两分钟,声音分流,流到职工宿舍楼里时,仅剩稀稀疏疏的交谈声与开门声。又过短短两分钟,整栋楼恢复死寂,仿佛每扇门后都是虚空的世界。这群人似乎只是为了在玩家面前制造一出下工回家的日常画面,关上门后,这些人便消失了。
林西首先按耐不住踩熄烟蒂下楼去,其他人也立马跟出去。
焦棠左右看看,七层除了他们并没有住户,于是随大伙快速下楼。天色暗得很快,快五点钟却已入夜,乌云遮盖住所有光源,楼道里已亮起灯。
焦棠到五楼时,不自觉瞥向四层的楼梯口,黑乎乎涌上一层浓稠的雾气,她心头一跳,再去看,只有钨丝灯泡惨黄的光虚弱地飘在台阶上。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宁静。
林西掉头就往四楼跑,焦棠紧跟其后,她不经意瞥见手表,此时是4点51分。
楼里陆续探出人来,夏虫低鸣的交谈声又此起彼伏响起,仿佛故意在玩家耳边喁喁哝哝。
四楼,两男两女聚集在一个房前,靠近门边的一个女人脸色惨白地歪在男人怀里,颤抖地指着门内。
林西拨开她,闯进门里。焦棠个子虽小,跑得却很快,如一头小白猫从门边钻进去。
屋内影影绰绰,吊在天花板的黄灯泡因为楼梯震动飘来荡去,时不时划过地上尸体狰狞惊恐的眼珠子。
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躺在血泊中,身上中了许多刀,姣好的脸上也被划得七零八落,其中一道伤口从额前拉到下巴,露出白森森的鼻骨,杀人者用尽力气似乎想将她的头劈成两半。衤果露的大腿被削去一大块,裙子挂在根部,触目惊心。
齐铎蹲在旁边,盯着带血的菜刀与撕烂的染红内裤,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