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垂怜
顶上青天一碧如洗,是个晴霁的好日子。
裴相宜紧紧握着那小瓷瓶,脸上有着可见的、真切非常的焦急颜色。
自从裴相宜过来,就一直低着头把自己全然扮成个聋子,当成个哑巴,装成个瞎子的裴盼婉头回抬起脸来,没有半点回避意思地直直看向面露焦急的裴相宜。
就连裴摇光也是不免有几分惊诧地看着裴相宜,她鸦羽似的长睫微一眨,实在搞不清楚自己这位堂姐姐心里头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裴摇光似笑非笑,淡声说道:“堂姐这是说的些什么话,姐夫怎么会有何问题?就是出了什么事情都,又能与我有何牵扯?”
耳上坠着的那串珍珠耳珰流光溢彩,衬得裴摇光一张含笑盈盈的雪白俏脸更是花一般的漂亮,鲜艳清丽,灵秀非常。
裴相宜拧着双精心绘出的远山眉,正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候,自幼伺候在裴摇光身旁的清芷就低眉顺眼地入了亭子。
福身行过礼后,裴摇光笑吟吟地问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清芷垂着脑袋,恭顺地婉声回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回院的路上,见豫章侯世子似是因着酒醉不省人事,昏睡在花圃旁,身旁只有个豫章侯府的婢女,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便帮忙去请了几个婆子来,叫她们扶着世子往就近的洄玉堂暂且休息。”
“所以才耽搁了些时候,还请小姐恕罪。”
裴摇光唇角轻勾,有两粒隐隐若现的小巧梨涡浮出,她看向裴相宜,温声笑道:“恭喜大姐姐这下可是知道大姐夫的下落了。”
裴相宜嗤笑一声,甩袖,转身就欲离去。
身后却又是传来裴摇光云淡风轻的慢悠悠语调,只听她讲:“听闻自从大姐姐住进来后,这浣花堂里外便皆只有大姐姐独钟的玉兰,二叔母对大姐姐一片爱女心思实在是叫人感动——”
裴摇光抬起张并无什么表情的脸蛋,淡淡接着道,“大姐姐可千万莫要辜负才是,做事时候还是要多多想想二叔母的。”
春风骤然起来,扑了满亭的玉兰花瓣进来,那股清幽的香气一时浓得有些刺鼻。
叫裴相宜思绪不禁迷离,想起年幼时候自己黏在阿娘身旁,哭着闹着非要叫阿娘把这原种着的碧竹通通砍掉,尽数换成她最为钟爱的白玉兰,阿娘抚着她的脑袋,无奈又纵容。
“三妹妹不常住府里头,却都把府里头这些大大小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真真是耳通目明。”裴相宜目光寥落了瞬,却又很快持着张有些勉强的笑脸,阴阳怪气起来。
裴摇光不疾不徐,神态自若道:“这是我应该的,都是姓裴,一家子骨肉亲戚的,自然是要了解清楚些,免得日后相与时候,不慎…”她掩唇一笑,精致眉目顾盼间分外光彩夺目,“那就是不好了。”
裴相宜仗着自己站着,居高临下地睨了裴摇光一眼,冷声说道:“三妹妹这般灵巧妥帖心思真是叫人佩服,我这做姐姐的,只盼着能得神佛保佑,千万要庇护三妹妹一辈子都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管旁家的事。”
裴摇光抬眸看着裴相宜,明明她是坐着的,却只叫裴相宜觉得是自己硬生生矮了裴摇光许多,裴摇光轻声细语笑道:“承大姐姐吉言。”
想到自小裴摇光就因为是大房出身,所以是府里头最最尊贵的小姐,更得祖母看重,也有更多仆婢拥簇奉承,叫旁人宛若众星捧月的不起眼星子。
裴相宜只觉得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些,这亭里头的一切人物都是那样碍眼又该死。
她恨不得现在就指着裴摇光的眼睛,厉声骂她不过一个注定的废太子妃摆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有什么资格来掺和这些事,好好去享这最后几年的富贵荣华吧,等往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时日了。
但裴相宜也确实不敢如此,她现在痛快骂出来,等着明日这话传出去,她就立马会被裴家与豫章侯府一起毫不犹豫地抛弃,成了个不得不疯的弃妇。
毕竟太子现在的地位固若金汤,皇帝不会叫任何一个人说出这种如同咒诅太子的话,所以顺带着也叫裴摇光这将嫁的太子妃得益,人人都要高高捧着她。
裴相宜没再说话,恨恨地瞪了裴盼婉一眼后,就踩着重重的步子转身离去。
裴摇光看着裴相宜并未走上她来时的长廊,便知道裴相宜这是往洄玉堂寻言朝闻去了,心里头更是有些不解裴相宜这是在闹腾何章程。
一面要抓言朝闻与裴盼婉的“奸情”,一面又担忧着言朝闻的情形,对裴盼婉恨得厉害,可心里却还是念念着言朝闻如何。
明明在这两人里,裴盼婉现在是无辜的那个,言朝闻才是对着妻妹都能起些见不得人心思的无耻之徒。
想到当年裴相宜要死要活非要嫁给言朝闻的模样,素来都无什么七情六欲的裴摇光漫不经心想,这情爱莫非就是这样让人脑袋都糊涂的玩意儿。
裴盼婉看着嫡姐的背影消失不见,她站起身来,没有任何犹豫意思地“噗通”一声跪在了裴摇光身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她压着哽咽声说道:“多谢三姐姐救我!今日若无三姐姐出手,明日我便就要寻条白绫悬梁了。”
“日后只要三姐姐说,我裴盼婉愿为三姐姐上刀山下火海,以报今日救命恩情。”
裴摇光知晓裴相宜的算计,当然不可能只叫个清沅在旁看着,她早就依着梦境,派人在宴开始前去把那瓶催/情药换掉。
为了以防万一,往浣花堂来的各条小路也有人看着,免得被裴相宜灌了一堆酒的言朝闻来到浣花堂,借着酒劲再做出什么不该的错事。
虽说梦里头裴相宜的算计成真,步步都按着裴相宜的所愿所想,可当裴摇光自个身处在局中时候,却觉得这计划实在错漏百出,愚蠢得很,哪里都能找得出来裴相宜露出的马脚。
且不说要裴盼婉来浣花堂的是裴相宜,宴上不住给言朝闻灌酒,带言朝闻来浣花堂、给酒醉的言朝闻下催/情药的是裴相宜身边婢女,种种事都同裴相宜脱不开干系。
只要言朝闻觉察出自己身体的一丝半点不对,去请来府医或者外头的医师来把脉查看,那催/情药的事就会立马暴露,言朝闻便成了这里头最最委屈的受害者。
到那时候无论外人传的是嫡姐给自己夫君和庶妹下药,还是庶妹下药勾引嫡姐夫君,裴家这百年清贵声名可真真都是要毁于一旦了。
裴摇光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在现在发生。
伸手扶起裴盼婉,裴摇光浅笑说道:“六妹妹不必如此,我这也是在救自个。”她轻轻拭去裴盼婉眼角泪珠,“大姐姐这桩事若真办成,整个裴家都是要遭难的。”
裴盼婉仰眸看她,只觉裴摇光似是朦胧月影,凡俗人叫清皎月辉所惑,得意洋洋地以为能摘到那疏离人世的高天明月,却最终不过是跳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头,只能痛苦无助挣扎。
月影摔得四碎,可月亮依旧是好端端挂在天上,冷清得很。
裴摇光不知裴盼婉心头想法,温声笑道:“我听闻六妹妹颇擅女工?”
见裴盼婉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裴摇光轻声笑语,“说来惭愧,我虽自诩精通诗书,却实在于这女红针黹事上一窍不通,如此得了指婚要绣嫁妆,可是一穿针引线时候就犯了难处,六妹妹若是不嫌,不如就到观照堂来暂住一阵吧,正好教教我如何摆弄那些缠缠绕绕的针线。”
裴摇光确实不擅这些针线活计,但她又不是要嫁什么平民百姓,而是嫁进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家,哪里需要自个亲手缝嫁裳,这些麻烦事都是宫里头绣娘做的。
她之所以如此讲,不过是给裴盼婉一个借口,能叫裴盼婉避开因今日事引起的后头麻烦。
同千娇万宠、金尊玉贵的裴相宜不同,哪怕已经快要到及笄的年岁,裴盼婉依旧是住在二夫人院子后头的几间厢房里,每日都需恭恭敬敬地前去侍奉二夫人这位嫡母。
明明裴相宜已然出嫁,十有八/九都不会再回来住,可二夫人宁愿锁着这座浣花堂,也不许裴盼婉踏足半步。
今日这遭事自然瞒不过裴府诸位手眼通天的大小主子们,虽说是裴相宜有错,可二夫人也难免不迁怒裴盼婉这个庶女。
裴盼婉虽说不太清楚到底需不需要裴摇光这太子妃绣嫁妆,但她也清楚自己的女红手艺不过是在府中小姐里头拔尖,裴摇光若真的想要精于此道,那大可到外头去请那些女红大家。
她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裴摇光的意思。
晏晏笑着的裴摇光像是尊新生的细瓷观音,好似立在九天云端,未然半点纤尘,超然物外,高高在上。
裴盼婉往前虽陪着二夫人烧过不烧香拜过不少佛,却心知肚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并不会睁开眼庇佑自己。
但现在这尊观音却是真的垂怜了她。
比起受宠若惊,裴盼婉更有些不敢置信,她喏喏低语:“三姐姐为何要帮我?”话刚莽撞地问出口,她又有些后悔。
她抬起头来,虽未怎细心装饰,可裴盼婉确实生得副好样貌,巴掌大的细白小脸,如裴相宜般亦有双自然露出妩媚的猫儿眼,樱唇皓齿,怯生生的神情,似是枝鲜嫩的、还未绽开的山樱。
与裴摇光梦里头所见的端凝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侯府夫人实在仿佛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她们都有双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
命运可真是有趣的玩意儿,怪不得人人都想要试试自个亲手掌握,亲手改变的机会。
“我方才不是讲了吗?”
裴摇光微微挑眉,莞尔道:“是因为我惜才,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