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郦璟魂不守舍的回了家,乳母孙氏见他神色不对,一摸他后颈惊叫起来,“哎哟背上怎么都是冷汗啊,赶紧擦身更衣,免得着凉了。采秋,再去熬一碗姜汤来。”
郦璟呆坐着,任由乳母和婢女服侍自己。
楚王被褚太后委任为平叛大将军的消息宛如一道无形的隔膜,将楚王府与其他宗室区隔开来。含蓄些的如敬仁敬顺,不过眼神瞟动;冲动些的如敬勇敬良,差点大声质问。
自从怀悯太子被逼杀后,敬元三兄弟始终难以消除对父亲安危的担忧恐惧。
敬廷挡在郦璟身前,抢在敬熙阴阳怪气之前沉声喝止——“长辈行事,小辈如何知道,更别说此等军国大事了。敬熙,你别犯蠢!”
最后是敬宣亲自陪郦璟出的宫门,临走前他反复劝慰,“阿璟别怕,你父王站在太后那头也好,至少楚王府无虞了,这是好事。”
顿了顿,他又轻轻说道,“换了是我,我也会站太后的。唉,还是敬廷堂兄的日子安生,他的阿耶曹王只喜欢钻研金石,从不过问朝政。听说前阵子刚写了一篇《周器古铭考》,这会儿都不知挖到哪儿了。”
郦璟喉头哽塞。
他很想说父亲耿直,不会牵涉朝堂争斗的,但他也没底气打包票父亲是不是已经暗中投了褚太后,最后只能垂头丧气的与敬宣告别。
孩童都如此念头,何况大人乎。
原本大家都是被褚太后压制的郦姓子孙,忽然间楚王府就成了背叛祖宗的异类,连着数日郦璟都能察觉到周遭的怪异眼神。
更怪异的是裴王妃,如此大事,她竟然三日之后才叫儿子夜里过去对谈。
郦璟早想明白了,流利答道:“太后指派阿耶平叛有三利。第一利,阿耶经年领军,熟掌战事,兼有太后鼎力支持,此去必然旗开得胜。第二利,阿耶是宗室亲王,以他为主帅平叛,名正言顺,宁氏兄弟的起兵理由也站不住了。第三利,若阿耶愿意为太后效力,并得到重用,不但可分化一众宗室,还能安抚人心,让大家不至于在这个关头群起生事。”
裴王妃怔怔听着,忽然笑了下,“对,她现在还需要安抚人心。”
郦璟看不懂母亲的神色。
良久,裴王妃才道:“唐学士已递了致仕折子,你准备一下,下个月不必再去学宫了。”
郦璟知道‘准备一下’是什么意思,迟疑道:“近来敬廷和敬宣都说我长高了,也不那么单薄了。此时装病,他们会信么?”
裴王妃冷笑,“不信也无妨,就你说三天两头被人瞟眼睛,心里不舒坦,不想去了。”
郦璟又小声请求:“…以后不去学宫了,我能出府去看看么?儿子想听听市井百姓的议论,清楚民心所向。”
裴王妃皱眉,“不行,你身子越差,性情越孤僻,才越好。我会派几个人听你吩咐,让他们替你打听外间物议。”
郦璟应了。
唐学士的致仕折子递上去后太后照例挽留了一下,批复下去时还有许多额外赏赐。
唐学士在学宫的最后一日没有给授课,反而喝了个酩酊大醉,直愣愣的看了一众少年宗室子许久,直看的大家毛骨悚然,不明所以。
只有郦璟,分明从这老人眼中看见了浓浓的悲凉。
下学时,郦璟和敬宣捧着各自准备的送别礼物追了出去。
敬宣率先送出,礼物是一把镶有宝石的银质西域酒壶,既精致又轻便。
唐学士哈哈大笑,“宣皇子深得我心。若有一日老夫穷困潦倒了,还能卖了换酒喝!”
接着郦璟恭敬的奉上锦袋:“受学士教诲三载,学生受益良多。临别在即,谨备薄礼,聊表学生敬慕之心。”
他送的礼物是一方珍稀古砚,上刻有‘南山’二字。
唐学士顿了一下,“这二字何意啊?”
敬宣抢话道:“当然是祝愿学士寿比南山啦,学士这你也不知道啊!”
唐学士:“你别插嘴,璟世子自己说。”
郦璟小声道:“取自《小雅.南山有台》。‘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唐学士恍惚了一下,低声吟诵,“南山有莎草,北山有莱草。为国铸根基,君子乐无期……老夫是配不上‘君子’二字了。”
敬宣见他苦笑的甚是沉痛,赶紧劝慰:“学士学问这么好,人人都敬仰,哪里配不上‘君子’二字啊。”
唐学士白了他一眼,“自来君子最看重都是国家与百姓,老夫呢,不但不能为国为民,还只顾惜己身。”
“顾惜己身也没错啊,不顾好自己怎么为国为民。”
“宣皇子太贪玩了,日后多读几本书罢!”
“学问又不全在书里。”
“以后出门别说老夫教过你!”
郦璟忽道:“学士,依您看来,太后圣人最看重的是什么?”
气氛忽的静了一下。
唐学生凝视了他许久,才缓缓道来:“璟世子这话问的好啊。自然是名声、权柄……还有帝位了。”
前两项郦璟和敬宣都懂,哪个位高权重者不要名声与权柄。只有第三项,彼时他俩都以为是‘褚太后希望皇帝听她的话’。
直到褚太后登基称帝,他们才终于明白。
唐学士启程回乡那日,据说有许多年轻学子前去送行,周直端与钱云归也派人去赠了路金,唯有王相毫无动静。郦璟很好奇王师弟究竟有没有把老家的田地庄园都送给唐师兄。
在稼桑学宫的最后一日,郦璟轻轻告诉敬宣,“明日开始,我就不来了。”
敬宣仿佛长大了许多,神色了然,“我知道,你好好吃饭养身体,等我们大了,我再带你去打马球。”
郦璟心中难过,留恋的看了这座学宫许久。
离宫前他绕道去了沐恩坊,问过其他老宫人安好便去了梁少监居所,将一个装满了金鱼儿金花生的棠棣纹锦袋捧给梁少监。
郦璟有些羞赧,“今早起来就不大舒坦,适才愈发不好,恐怕明日起我又要告假,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乳母说,千礼万礼不如银钱便利。这就当做小儿提前给少监的节礼了,祝少监康泰长寿,诸事顺遂。”
梁少监的眼珠子黑沉沉的,盯的郦璟心头发慌。
良久,梁少监才挪开视线,如平常挨着胡床半醒半昏状,“世子这趟来送钱,裴王妃不知道吧。”
郦璟磕磕巴巴:“母,母亲不知道,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拿主意的……”
梁少监:“老奴贱命一条,世子无需过多惦记。”
郦璟捧着沉甸甸的锦袋,正色道:“阿耶在家时常说他父母缘浅,除了先帝与太后,自幼多靠了少监的慈爱厚道,不但督促他读书习武,还教导他为人处世。在阿耶心中,只把少监当自家长辈一般。”
“……”梁少监阖上双目,“世子,你既然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回去吧。”
郦璟呆呆的放下锦袋,转身才走几步,忽闻身后传来,“世子!”
他止步,回头。
梁少监不知何时坐正了身子,浑浊的双目仿佛微含水光。
“少监何事?”郦璟小心问道。
梁少监低声道:“数日前,太后破例召见了一个叫严俊晖的人。这人原是地方上一个泼皮无赖,平日游手好闲,靠诈索平民商贾的钱财为生。”
“什么叫诈索?”郦璟到底年纪小,对这些完全没概念。
“就是敲诈勒索。”梁少监耐心解释,“先物色好一些有财帛却无靠山的人家,而后诱使这家人的奴仆出来诬告主家种种罪行。好些的,破财消灾;心肠歹毒些的,为免将来这家人日后寻仇,索性将害的人家家破人亡,再无后患——这段日子,这样的人太后见了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郦璟呆了,“太后怎么会见这种歹人,为什么呀?”
梁少监神情疲惫:“怎么见——自是有人引荐。为什么——自是这些人有用。”
郦璟心头浮现书中的两个字:“太后要任用‘酷吏’么?”
梁少监叹道:“太后娘娘既然不断召见这些人,大约离用他们也不远了。”
郦璟年幼,但也隐隐察觉‘酷吏’二字下隐藏的非人恐惧。
梁少监长长出了一口气,又道:“老奴八岁进宫,在宫闱中服侍了一辈子,楚王是老奴见过最敦厚良善的贵人了。老奴无亲无故,能服侍他十几年,是福气,也是缘分……世子啊,可知这趟来给老奴送钱,你露了多少破绽么。”
郦璟捧着锦袋,茫然摇头。
“你今早察觉身子不适——若是情状重,当即就告假了,不会硬撑着来学宫的;若是情状轻,怎会想到明日起就要告假,还是告长假。若是离府之时没想到要告长假,怎会带着满满一袋金子进宫来?”
郦璟心知自己办事不妥,羞惭的低下头。
梁少监示意他凑近,轻声道:“多听王妃的话,多学多看,不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耍弄聪明,她之能耐,非凡人可抗。”
“连王相也不能么。”郦璟忽问。
梁少监平静道:“王昧也不能,他死期不远了。”
他拉起郦璟的小手,眼中流出慈爱担忧之意,“你阿耶的实在心肠,让他在太后跟前平安顺当至今。可如今世道要变了,心太软容易坏事,你要切记!”
仿佛为了印证梁少监的断言,次日御史蓝兆岐便当堂弹劾宰执王昧,言道:“值此天下动荡之际,王昧身为宰相不思如何平乱讨贼,反而再三要求太后还政,必有异心,恐与逆贼早有勾结。”
作为王昧的老部下,蓝兆岐忽然翻脸弹劾,朝堂哗然。褚太后甚至连‘不信,讶异’之类的表情都懒得装了,当即准奏将王昧关入诏狱,命三司会审。
群臣纷纷为他分辩,周直端与御史大夫齐正先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王昧绝无谋反之意,连远在西北边关的陈令则都命人快马上疏为王昧求情。
老王倒是把硬骨头,放出话来谁都不要为自己求情了,辅佐帝后二十年,褚太后什么狠辣手段他会不清楚?古来当权臣的,从来都已将半条命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次,郦璟没去请教裴王妃,裴王妃也没来寻儿子。
郦璟默默数着日子,数到第二十日时扬州大捷的消息传来,褚太后下旨将王昧斩杀于都城郊外亭驿,并抄没家产。
一代权相留下了‘一朝花期一朝梦,止步人间六十载’的诗句,引颈就戮。
郦璟独自坐在书房中,翻开书本,里面夹着一张二十日之前写的字条,‘扬州捷报之日,王昧受死之期,三司会审摆设尔’——小少年满意的勾了下嘴角,虽然他依旧未知王师弟有没有将家产送给唐师兄。
而后,郦璟又写了一张字条,‘十日内,蓝兆岐继任宰执’。
——仅六日后,褚太后任命蓝兆岐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朝臣多有不满,认为蓝兆岐品行才学资历全都不足以胜任宰执一职,然而所有异议皆被褚太后一力压制。
郦璟再次从书本中抽|出这张字条,焚烧之。
蓝兆岐上任宰执不久,另一记惊雷炸裂——曹王兴兵举事。
郦璟犹在梦中。
曹王也是宗室亲王中的奇人了,不好酒色狩猎,不谈诗词歌赋,仅有悍妻一位,老妾两名,儿女三人。少年时唯唯诺诺,中年之后忽迷上了金石铭器,原本在富庶的青州好好的当着刺史,听闻庆州有几处上古周墓后巴巴央求褚太后调他去那里。气的曹王妃带儿女回了都城,不愿陪他吃沙饮风。这些年曹王著书立说,居然颇有成就。
在庆州起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庆州地处偏僻,地方州县守卫薄弱,曹王举事之后几入无人之境,军队几乎在半月内就占据了庆州全境,直冲京兆,剑指东都。
坏处是庆州地寡人稀,百姓穷厄,远不如扬州钱粮丰足,人口稠密,朝堂上下包括褚太后在内都想不通曹王是如何一夕之间获得如此充足的钱粮与铠甲兵械。
褚太后立即启用犹在家中‘悔过’的章威武,任他为讨逆大将军,领兵前去挡住曹王军队;同时派出三百缇骑兵围曹王府。谁知,缇骑登门之时,方才发现曹王府人去楼空——曹王妃与儿女们皆已连夜逃出城外,仅留十余名稀里糊涂的奴仆。
这可谓是魏国夫人平生罕有的失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在森森都城之中,亲王府主家居然跑的一个不剩,毫无动静。郦璟不知此刻褚太后是如何暴怒,魏国夫人又是如何咬牙,他只为敬廷逃出生天而庆幸,夜里偷着再三对月拜谢。
拜完,他再写下一张字条‘酷吏兴,宗室衰,旧臣哀’——他看着墨迹淋漓的白纸黑字,轻叹了口气,这次他没留下这张字条,直接烧了。
现在他养成了在书房中留置火盆的习惯,亲手点燃,盯着看纸张被滚烫的红焰舔舐干净,将纸灰搅成齑粉后泼一勺清水。
不知何时开始,褚太后提拔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没有考举,没有祖荫,没有功绩,有两个甚至就是市井无赖出身,就那么一个个当了侍御史或监察御史——其中就有郦璟从梁少监处听说过的严俊晖。
他们虽然官阶不高,但却被褚太后赋予了极大的权属。
随即,朝堂内外兴起了告密、滥捕与酷刑之风。
郦璟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手几乎每日都能带回充斥着血腥味的消息。
今日是韩王被府中猎奴告发私藏兵械,与其诸子一道被斩首市曹;明日就是常乐大长公主与在外谋反的鲁王暗中勾结,勒令自尽,儿女皆坐罪;后日则是东海郡王意图携家小逃出都城,阖家流放……酷吏们的每一次得手就意味着一家宗室或当朝大臣的家破人亡。
酷刑拷掠之下,人皆叛贼。
短短月余,宗室近支以及拥趸臣属几乎被诛杀殆尽。
此时扬州再度传来捷报。
接连几番交战后,逆贼一方连连败退,最终退居江河一侧的水寨中。楚王于数日前涉水渡江出击,将叛军精锐尽数剿灭,其中斩首八千余人,溺死者更不计其数。宁氏兄弟遂携带妻儿家小坐船逃命,企图走海路流亡高丽。
褚太后下旨,令楚王清扫扬州叛逆,追击宁氏兄弟,定要除恶务尽。
两个月后宁氏兄弟伏诛,楚王终于能够班师回朝。其实他此次扬州平叛,数月之中真正交战追击只用了四十四日,反倒是整军筹粮,清理残党,花去了多数功夫。
待楚王回到都城,才发觉已然血腥一片了。
他的堂兄弟姊妹叔伯姑婆中凡有涉朝政的,一半被太后诛杀了,一半被流放了且九成可能会死在流放地或途中。
当夜,褚太后大宴群臣,在芙蓉池畔的紫华宫中燃起上千支牛油烛,美酒盈甑,佳肴满桌——为楚王庆功洗尘。
褚太后红光满面,乌丝浓密,浑然不似六十六岁的老妇人。
她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示意端木慧上前宣布:“另有一件喜事,与罪臣王昧串谋的前单于道安抚使陈令则已于十数日前被右威卫将军贺若大辅斩杀于军营之中,党羽皆伏诛。如今由西北游击将军裴栩顶替其位,接手防御。”
大紫华宫中数百道目光齐齐射向裴王妃——裴栩正是她的堂兄,同样出身河东裴氏宗房,祖父为同一个人。
从来端庄高贵的裴王妃难得神情僵硬。
所有人都没想到褚太后不声不响之的,连陈令则这等手握重兵的名将宿臣都杀了。
群臣惊骇,宗室震慑。
刚刚为褚太后立下‘功劳’的楚王夫妇不断的接受众人贺喜与恭维。紫华宫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众人笑语晏晏,褚氏一族尤其笑声响亮,意气风发。
酒到酣时,迟迟没来的褚家兄弟终于出现了。
褚承谨装模作样的奉上两件‘祥瑞’:一只全身赤红的神仙鹦鹉,一块深紫色的巨大玄武岩。鹦鹉神不神仙不知道,但是张口就是‘褚皇万岁’,调教的极好;那块紫色巨岩,拨开上头的杂草,竟刻有‘圣母临世,永昌帝业’八个字。
褚立谨则亲率了几十个须发皆白的地方耆老,一路锣鼓喧天张扬而来,齐声为褚太后贺喜,共贺这褚家天下,盛世繁华。
褚家兄弟这么一番做作所谓何意,殿上的重臣与宗室们心照不宣,有一言不发者,有黯然摇头者,更有装聋作哑者。
紫华宫中金光闪闪,烛火森森;不远处却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