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木活
沈二贵昨日的赌运不错,非但没输光身上的五十文钱,反而又赢了二十文,再加上从吴怀夕手中拿到的三十文,拢共有一百文,这叫他心里很是得意。
那剩余的二十文还是交到了李凤娟手里,若再不交,保不齐李凤娟要生出疑虑来。
倘若哪一日心血来潮跟着他们一块进山,这知道自家嫂嫂一个人在山中采药还好,要是让她发现自己终日去赌坊子转悠,那日后他定是一个子都拿不到。
这短暂的快活与长久的银钱,沈二贵还是分得清的。
今日沈二贵攥着他那一百文,早早就去了镇上,连在山脚下都不愿多停留片刻。
吴怀夕倒也落得个清净,早一些进山,就能多采些药材与菌子。
冬日里,山中除了那一方温泉处暖和些外,其他地方依旧湿冷,好在并没有什么野兽,只是偶尔能见着一些捡松果的松鼠与她叫不上名字的鸟。
菌子这东西,冒起来可快。一旦有菌丝浸润在泥地里,今日你摘掉两只,明日便能长出来一茬来。
昨日吴怀夕已经给食肆送了不少菌子,虽说羊肚菌与鸡枞菌实在鲜美,可在这个季节还是金贵,不是所有人都舍得花上几十文去点上这样一道鲜菌子汤,她想着食肆应还有剩余,所以今日的她的目标便多摘一些金银花。
她采了一些松茸铺在背篓的底部,又摘了不少的金银花,几乎将背篓装满,最后她才用布将它们盖起来,将决明子铺在上方。
布是昨日买荷包时新买的,她特地藏在了背篓的底层,才不叫李凤娟与沈二贵两人看见。不过是成衣铺不要的边角料,又是灰色的,三文钱便能买了一大块。
总不能总是用贴身的里衣,会沾泥土不说,她的身上本就穿着一件芦花袄子,离了这温泉处,风一吹,身上依旧是寒津津的,何况还要再脱去一件。
昨日吴怀夕去成衣店时,也见到了不少漂亮的衣裳。
有带着碎花的,也有从仿着县里的样式,绣着各式各样图案的,总之是要比她身上这件连针脚都蹩脚的袄子好上不知多少。
她想着,等多赚些钱,离了这家,就去买几身新衣裳去,去去晦气。每夜呆在沈大贵的房里,都要将她这芦花袄子都熏臭了。
今日的吴怀夕动作更加快,金银花采了不少,到镇上的时候,也更是早些。
天气并不暖和,日头也是象征性地照着,驱不了一些寒气,倒是她的心里,火热得紧。
“吴小娘子,拢共是四斤,您瞧瞧。”
药铺掌柜将秤摆到吴怀夕,叫她瞧上方的刻着的痕迹到哪个位置。
她并不看,只是喝着药铺里的热茶,一双眉目笑意盈盈,“掌柜的说是多少,便是多少。”
从前她刚摆摊子的时,每每去菜场进货,都是要去与那些摊主杀价杀倒最低。她做事雷厉风行,谁都不能短缺了她去。这多少斤多少两,她颠一颠心中就有数。
“吴小娘子挣的这些钱,不给自己留些吗?”
药铺掌柜见面前这吴小娘子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衣角那儿似是被树枝勾破了,从里面透出不少芦花絮,上面还沾了一些泥土。
明明模样生得这样标志,卖药也挣了一些钱,却也不见一身新衣裳,心中想着定是沈家苛待她。
“不留了,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呢。”
吴怀夕又倒了一杯茶,大口地喝着。今日她干得十分起劲,自然是口干舌燥,几乎要将药铺掌柜桌上的茶壶倒干了。
“这样啊,你这瞧着也忒累了些......”
如此这般苛待,为何还要这样拼命为他们挣钱?这样精明干练的小姑娘,却要侍候那沈大贵,这沈家莫不是给她下降头了?
!
想到这里,药铺掌柜浑身一激灵,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冷不丁蹦出了一句,“吴小娘子需要算算命吗?又或者说是找个江湖郎中之类......”
听了这话,吴怀夕“噗嗤”一笑,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她将茶杯放下,悠然开口,“掌柜的何出此言?您自个儿是个开药铺的,怎么还信起江湖郎中来了?”
“嗨,您瞧瞧我。”药铺掌柜一拍大腿,将数好的银钱推到吴怀夕面前,凑近她,小声开口,“吴小娘子啊,有些东西,信信也好,要不我给您介绍一个?”
药铺掌柜打心底里是越瞧这吴小娘子,越觉得沈大贵配不上她,心中愈发笃定她是被下降头了。她看着这样年轻,与他的女儿一般大。若是他的女儿,他定会帮她寻一门好亲事,怎会让她嫁给一个瘫子。
吴怀夕将二百五十文收到了她的荷包里,荷包鼓囊囊的,也沉甸起来。她放好了荷包,才慢慢开口,“也好。除了这事,我还想向掌柜打听打听,哪边有做木活的?”
“东边东边。”药铺掌柜连连开口,见这吴小娘子好不容易开口让他帮忙一会儿,心里欢喜,“出了门往东边走上二里地,便到了。您叫他李大叔,他干这行有年头了,吴小娘子想做什么样的家具,您画个样式,他就能给您做出来,还不贵哩。”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吴怀夕朝药铺掌柜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她走出了药铺片刻后,却又走了进来,这回她的手上捧了不少松茸,“今日去采药时瞧见的,用来油煎或是炖汤都好,望掌柜不要嫌弃。”
药铺掌柜看着他面前柜台上的松茸,都是新鲜完好的,连伞柄上沾的泥点子都被洗净了。
他的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出了门,吴怀夕按照药铺掌柜所指的方向,朝东边走了二里地,果然看到了一家木行。
那木行虽说不大,但里面的地上堆满了木屑,看样子生意倒是不错。有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搬了一把椅子,正坐在木行的门口。
这李大叔并不是在做木工活,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小木桌,木桌旁点着一只泥炉,里面的煤球烧得正旺,而泥炉的上方摆着一只锅子。他正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柄铲子,做着吃食。
一旁木桌上面有三只碗,分别放了搅好的鸡蛋液、猪油与拌好的肉馅。碗旁还有一只盘子,里面空空如也。
他似乎对于做这吃食的活并不拿手,那蛋液滚进锅子里,不是被煎得发黑,就是做不成一张饼皮的样式。
实在是没有办法,泥炉将他的脸熏得有些发红,他只好擦了擦额角的汗,将这些失败的鸡蛋囫囵吞进嘴里。
“李大叔这是在做蛋饺吗?”
吴怀夕将身子凑了过来,见他都将鸡蛋液浪费了不少,笑着说道,“不是这样做的哩。”
李大叔抬头,瞧见一位小姑娘凑在他身边,盯着他的锅子看。他瞧了瞧她的模样生得可人,也没瞧见她沾了泥的芦花袄子,只是以为是哪家贪玩的闺女跑出来玩,“难不成你会做?可不要说大话。”
“会呀。”
吴怀夕将背篓放在一边,笑着指挥说教,“李大叔,您这火太大了,上面的蛋液都没结好,底下的都焦啦。”
李大叔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见她年纪不大,又觉得她在说大话,不自觉得跟着笑起来,他将铲子塞到她手里,“光说我也会,你做一个让我瞧瞧。”
“那您瞧瞧。”
吴怀夕接过铲子,但并不先做,而是将铲子先放在一旁的木桌上。她用桌上的抹布捏住锅子的手柄两端,将它从泥炉上端了下来,用地上的铁钳子钳去了泥炉中的一块煤球。
片刻后,她用手心试了试泥炉上方的温度,再将锅子给端了上去。
她用调羹擓了一丁点儿猪油,扣入锅中,遇到热气,猪肉很快在锅中融化。
她拿起铲子铲了铲,将那点子油铲了个匀称,叫它挂上锅壁。随后,她立刻舀了两勺蛋液,迅速地滑入锅中。
适宜的火候让蛋液熟得很快,挂了油的锅壁也不会让它焦糊。待蛋液变成了一层薄薄的蛋皮,再在上面放满肉馅。
蛋皮的边上鼓起了一些极小的泡,此刻便用筷子将蛋皮翻折起来,上方还未成型的一点蛋液与蛋皮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只饺子的模样。
她将蛋饺铲进桌上那只盘子里,笑着递给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李大叔。
盘中的那只蛋饺火候掌握得刚好,金黄的蛋皮裹着肉馅,十分饱满,找不出一点焦糊的痕迹。
“闺女年纪不大,这做蛋饺的手艺,竟是比我媳妇儿还好哩。”
李大叔盯着那只蛋饺左看右看,啧啧夸奖,“只是她与我儿子媳妇儿回娘家探亲了,小孙女吵着要吃蛋饺,我才做的。平日里瞧着我媳妇儿做得简单,没想到自己做还怪难的。”
“那我帮李大叔全做了,保管您小孙女喜欢吃。”
李大叔将盘子放在了桌上,打量了一阵吴怀夕,“我瞧着你也不是来专门给我做蛋饺的......怎么的,要打家具吗?尽管与李大叔讲,什么样式的,李大叔都给你做出来。”
吴怀夕笑着点了点头,与李大叔进了他的木行,用纸笔给他画了样式。
李大叔拿起那张纸,仔细瞧了瞧,摸了摸下巴,“这样式儿的,还真未做过。”
“可做得出来?”
吴怀夕有些迫切,若真能做出来,那离了沈家,也是有了去处。
“做是做得出来。”
李大叔方才已经瞧见了吴怀夕身上的芦花袄子,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能拿出许多钱财的人,他叹了一口气,“只是要花上好些木头,拢共啊要五两银子呢。”
这样式好是好,但是要做得一模一样,要多花银子。
若是每日多摘些金银花,隔几日捡些菌子......五两银子,吴怀夕在心底里算了算,一个月……
她咬了咬牙,实在不行,那便一整日呆在山上,多采些其他的草药来。
若不是寻到这方温泉,一个月挣五两,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挣的是快钱,一旦天气暖和,这些东西便不值钱了。
到那时,就要想其他挣钱的法子。她这辆小推车,是一定要做出来的。
“五两便五两。”吴怀夕深吸了一口气,依旧笑道,“只要李大叔能做出来。”
“自然是能做出来,我做吃食的手艺是不行,但是你要我做这些东西啊,我保管一个月就能给你做个与你给我画的一样的来。”
李大叔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但很快他又眉头一皱,“只是你得先付些定金,你看我这些木头,都需要银子。要不......你就先付我三百文?”
面前的小姑娘眼中满是期待,眉头又是紧皱着,方才瞧着她乖巧,李大叔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便说了个最低的数。
“好!”
昨天花剩下的钱,加上今日卖金银花的钱,属于吴怀夕自己的,还有剩余。
她都已经在为先挪用给沈二贵的钱编排个什么借口了,没想到这李大叔只收她三百文。
她自是高兴的,连忙数了钱交到李大叔的手中。
“我有一个条件。”李大叔收了他的钱,笑得合不拢嘴,“你刚刚答应给我小孙女做蛋饺,可别赖账。”
“保证不赖账!”
待吴怀夕将桌上所有的蛋饺做完,也临近申时。
李大叔也将她的小孙女从学堂接了出来,他将做好的蛋饺与咸肉一起拿去炖了,又炒了个青菜,好客地将吴怀夕留下来吃饭。
他的小孙女伶俐可人,声音软软糯糯,裹得像个团子一样,一直拉着吴怀夕的衣袖,她实在是推脱不得。
炖好的蛋饺被小孙女夹到吴怀夕的碗里,咬一口满是蛋香与肉香,肉馅的调味也被调得恰到好处。咸肉切得极薄,炖完后晶莹剔透,油香四溢。
就连面前的米饭,也是压得瓷实。
其实这儿,也不都是像沈家那样的人。
吴怀夕将米饭大口地咽了下去。
还有许多淳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