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苏南大学2121年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现场。

阴云笼罩整个学校区域，直升机转着螺旋桨在上空盘旋，清洁机器人在高楼之下忙碌，冲洗红白相间的地面。

宿舍区域被拉上警戒条，楼下挤满拖着行李箱的学生群体，老师们安抚着学生们躁动的情绪。

几十个穿着黑白相间制式服装的工作人员坐在临时搭建的登记处，对申请离校的学生做初步筛查。

一切有条不紊。

“请你详细地描述一下毕业典礼上发生的事情。”

“毕业典礼……？噢，是是是，我今天毕业了，学校在大礼堂召开了毕业典礼。”

“然后？”

“然后校长致辞到一半，忽然说他看到了泡泡，马上我身边的人疯了一样都在说泡泡。”

“你看到泡泡了吗，如果看到了请形容一下。”

“当然。那是一个……抱歉，我语言比较匮乏，形容不出来它的样子，大概是五颜六色的？很大，从校长的背后冉冉升起，还挺漂亮的。”

“可以了。”

黑色墨镜将女人的半张脸盖得严严实实，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声音沉稳。

“998号，请去一号检测处进行污染值测定，如在正常范围内，您可照常回家；如若数值异常，请您不要惊慌，我们的工作人员将会带您去进行治疗，感谢您的配合。”

将这套说了不下百次的话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几乎快令人听不清楚内容。

998号茫然地起身，好在一号检测处的标牌足够明显，但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道路一边等待。

女人也不管她，一边写下记录详情，一边和身后的同事唠嗑，舒缓紧绷的精神。

“李姐你那边记了多少个人了？”

“快两百了吧，你呢？”

“我都挨个数了，一百一十五！”

“系统故障了？为啥给我这边排这么多人！！”

被叫做李姐的人很是不满地抱怨了一通，潦草地写下了999号的记录。

“你说你没看见泡泡是吧？”

视线越过李姐制服上的羽毛徽章，落在她背后的女寝五号楼。

一个被细线拉扯着的、硕大的、五光十色的泡泡缓缓从五号楼飘向天空。

常心慈平静地点头。

“嗯，没看见。”

“行了，你也去一号检测处。”

说完，李姐重复性地说着同事刚刚才说完的叮嘱，这时候倒是很耐心。

常心慈做出倾听的姿态，目光却下意识追踪那个泡泡，发现连接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掉了。

“……感谢您的配合。”李姐走完了最后一步流程，长吁一口气。

啪。

泡泡炸开了。

好似西瓜摔落在地，短促又沉重的撞击声后，鲜血洇开一片。

这一幕上演了太多次了，以至于人群都有些许麻木，除了担心自己污染加重，便没有其他反应。

机器人快速将掉落的人抬走，有直升机从头顶掠过，一根根钢铁般的铁索吊着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从上空飞走——这都是半空中被及时救下的人。

常心慈收回视线，拿着自己的纸质号码面不改色地起身：“谢谢。”

她走出警戒线，从发呆的998号身前路过，但998号是特意等她的，很快追上来。

“喂，常心慈！你怎么都不叫我，我等你老半天了！”

998号，孔灵雨。

常心慈大学四年的室友，不过不熟。

显然孔灵雨也习惯常心慈的独来独往了，知道她不爱搭理人，也没抱怨什么，只是下意识贴着她说起方才的发现。

“我刚刚看见直升机带走了方清漪。”

方清漪？常心慈一点都不意外。

那妹子可能是属杠精的，总莫名其妙针对自己。

入学那段时间，常心慈时常怀疑这妹子是不是别人派来害自己的，但观察许久，发现她只是单纯喜欢杠和……作。

这下好了，现在总该老实了。

孔灵雨并不指望常心慈会回应自己，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好提醒自己脑子要清醒，逻辑要清晰，不要陷入混乱状态。

“你说方清漪会……死么？她都从楼上跳下来了，污染值肯定不低，少说也得上百吧？”

常心慈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上百？至少上千！”

运气好能转化为觉醒者！这是个机遇，也是个危机，全看方清漪能不能熬过这一遭。

一旦成为觉醒者，精神污染的影响就会无限降低，且有部分特殊觉醒者还能得到一些奇特的能力。

常心慈十二岁那年亲身经历过一次超A级污染降临事件，自那之后她常年保持着两位数的污染值，精神类药物吃了不少，没一个管用的。

尽管污染值很低不影响生活，但常心慈总是很不安，因此患上了心理疾病。她一直在想，或许觉醒可以治好这场‘疾病’？

九年过去了，今天是她亲历的第二起污染事件。

这场污染影响范围极大，事件危险程度不会低于B级。可惜的是，就算再次经历这么严重的污染事件，常心慈仍旧没有迎来觉醒的机会。

所以她现在是真心实意地羡慕起方清漪了。

然而普通人并不知道觉醒是怎么回事，在大众的认知中，污染值超过一定数值，必死无疑——要么变作祂的容器，变成毫无意识的怪物；要么在惊恐之中自我了断；

别的可能性？

抱歉，官方没有提过。

所以孔灵雨很难想象超过上千的污染值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和方清漪关系还不错，想到她可能会异化，也可能会死，表情更丧了，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心有余悸、心痛……还是可惜？

孔灵雨悄悄瞄了常心慈一眼，大学四年的同学，只知道她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家境似乎也不好，有时候在外面还遇见她在打工。

但谁知道污染降临时，竟然是她最冷静。

祂降临已有十年，起初污染只在偏远、偏僻的地方降临，后来逐渐进入城市。

再后来，种花家有了初步防御的手段，城市得以正常运行。

随着危机的远去，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只能从新闻里得知污染的恐怖，从未真正经历过，平时还能玩玩梗什么的。

可是今天!

好好的毕业典礼，校长说着说着，就从台上跳了下来！

人没事，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校长拖着骨折的腿，不断呢喃重复着‘泡泡’，像是陷入了最深的梦魇，魔障一般从人群里穿过，走上了楼梯，从礼堂最高处一跃而下。

尖叫声响了起来，但很快人群像是感染了最致命、发病最快的病毒，很快惊恐的人群里有人也开始念着：“泡泡。”

十人……百人……

念着念着，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泡泡？

孔灵雨记得自己也念了。

但很快就被常心慈打断了。

清醒之后，她看见常心慈有条不紊地将身边的同学挨个打醒。

是的，打醒。

孔灵雨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

一巴掌下去，打得十分用力。常心慈还是个断掌，疼痛很好地唤醒了陷入混乱时间还短的众人。

她镇定地对大家说：“醒了就去把身边人打醒，像我这样。”

然后她狠狠给了方清漪一巴掌。

方清漪事后认定常心慈是故意报复自己，才在同学面前狠狠打自己的脸，于是闹着要离队。

那时候，所有人都很感激常心慈。

尽管防治污染手册的内容每个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没人可以第一次亲历就表现得如常心慈一样清醒。

但这个感激的人里，没有方清漪。

并且因为这个矛盾，后来方清漪还错误地选择了和隔壁班同行。

如何不可惜呢？她本可以活下来的呀！

“我替方清漪向你道个歉，心慈。她是被家里惯得有些骄纵了，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主意。”

孔灵雨的表情有几分尴尬，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无力，毕竟方清漪有时候真的很过分。

“噢，没关系。”常心慈礼貌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孔灵雨咬着下唇，想要再说点什么，一号检测处已经到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们班的同学格外显眼。

巴掌印几乎大半人都有，但他们班同学脸上的格外肿。

看见常心慈，男男女女脸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惊喜表情。

“常心慈来了！”

“心慈来我这，我把我的号给你，你别排队尾。”

“谢谢，你们好好配合救援人员，我自己排队就行。”常心慈婉拒。

“常心慈，你胳膊好点了吗？”

“一点挫伤，已经处理了。”

熟悉的、不熟的人纷纷向常心慈投来关怀的问候，仿佛是对待亲人一般周到。

常心慈很不适应同学们忽如其来的热情，毕竟大家真的不太熟。

逻辑上来讲，他们是因为自己带他们走出大礼堂且第一个找到救援队伍，出于感激之类的情绪才会这样。

但常心慈却忍不住地想，这些人是否是要通过讨好自己拉近距离，然后……伤害自己呢？

老毛病又犯了，不过问题不大！

内心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当她站在队伍末端等待检测时，却忽然回想起一件被她忽略的事情——离开大礼堂的时候，她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

那是一道无法辨别男女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没有任何空间感，似乎直接穿过物理屏障，直接出现在了意识之中。

呓语嘛，常心慈经常听到的，她感觉自己都快免疫了，反正仔细听又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索性当做BGM融入生活就很好接受了。

然而这一次却不大一样。

这次说的好像是完整的句子！

但由于她当时忙着组织同学逃命，习惯性地屏蔽了呓语。

是病情加重了？还是污染加重了？

如果是前者……或许昨晚上不该拒绝家里人特意找的新的心理医生？

但如果是后者……

常心慈做了一个深呼吸，视线过一号检测处长长的队伍，入目是一个熟悉的白羽徽章，最终目光落在那个门框似的检测仪器，是白鸽集团去年才出的新品——守护者六代机。

能将污染值具象化为数字，容错率不到百分之一。

真想马上就检测啊！她满是期待地想。

一号检测处接收的都是污染程度最低的人，因此检测起来也很快，救援人员不需要反复确认，很轻易便能判断出最终污染等级。

污染等级一共十级。

三级以内为初级污染者；三到六级为中级污染者；六到九级为高级污染者。

而十级，单独成类，被称为重度污染者。

基本上被评为十级重度污染者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令人感到头疼的是，在重度污染者还未彻底死去之前，污染者拥有极强的破坏力和污染力。

简直就是弱化版本的祂！

并且死亡还不是终点。

在躯体死亡后，重度污染者的躯体会被祂接手，成为祂行走世间的容器。

届时，祂走到哪，哪便会迎来污染降临。

“滴——”

“污染值53.69，还行，回家后好好休息几天，晚上会做噩梦，但这是正常的。学校的事情不要回想，回去后就吃喝玩乐，玩几天就没事了。”

污染值好低！

孔灵雨松了口气，感激地对检测人员道谢。

“对了，你要是想好得快一点，前面有售卖神经药物的，你可以去了解一下。”检测人员提醒。

“好的好的，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心情放松下来，孔灵雨没能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重重地抱住常心慈。

“心慈！我污染值只有五十多，太好了！”

社交真累。常心慈不高兴地把人扒拉下来：“你让让，到我了。”

孔灵雨不好意思地退到一边，公管二班已经检测完毕的同学们也还未散去，聚在一起讨论着自己的污染值。

他们的污染值从几十到几百，不同检测处给的建议都不一样，但除了超过两百数值的人需要佩戴监测仪器一个月，每日都要吃神经类药物外，其他人都只用回去休息、玩一玩。

这可真是个难忘的毕业典礼！

常心慈兴奋得双手微颤，面上带着一丝笑意，然后毫不犹豫走入守护者六代机。

一瞬间。

整个仪器亮起红色的警示灯。

“警告——警告——”

检测人员脸上的轻松顿时无影无踪，他惊惧地盯着屏幕上飙升的污染值。

“五、五千了，还在攀升！”

“污染值超过了八千！”

检测人员立即跳起来，神情慌张地向上级汇报。

“报告！有异常情况，有一名学生的污染情况判断失误，她的污染值……”

好崩溃，初筛真是筛了个寂寞！

“冷静一下好吗？她的污染值是多少，我马上派人去接人。”

与此同时，数值已经不在攀升，停在了一个固定数字上。

检测人员觉得自己光是看那个数字一眼，都快要被精神污染了，若不是工资实在开得高，这会他只想转身就跑。

“9999。”

常心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排队领的号从手心掉落，上面的999号和污染值遥相呼应。

过去十年，貌似觉醒者觉醒之前从未有过这么高的污染值。

联想到之前听到的莫名的声音，常心慈陷入了沉思。

她不会……真的被污染了吧？

“……什么？”对方没听明白，皱眉叹气，“我问的是她的污染值。”

“9999啊！”检测人员崩溃地大喊：“她的污染值就是9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