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酉时刚过,天色将息未息,如荷初绽般的女娘和锦衣郎君并排走在宽阔街道上。
此时还未至最热闹的时辰,济江四月的灯会总是在酉时三刻,即日色完全消失,月光照耀时才点亮全部的灯盏,华灯初上,年轻的娘子郎君们在这一日都会出门,提着灯盏或是选一盏顺眼的买下,当下提了就走。
而此刻,街道上人并不多,天空中也未有祈福灯,河流中也清澈干净,还未到放花灯的时候。
容惟右手提着那盏灯,似是不情愿极了,贺之盈总觉得他下一息就要将手中的灯盏甩给身后跟着的长风。
贺之盈在他的右侧行走,以左手提灯,行走间她臂上挂着的披帛总会飘触到身旁郎君宽大的衣袖,贺之盈又右手不便,无力整顿那飘扬的披帛,只得用左手往里压了压,好似这样也能压下她心中的异样。
“表兄,你腰腹上的伤口痒么?”贺之盈出言询问,语气中充满关切。
她注意到身旁的郎君在这一路上,已用左手摸向腰带数次。
她起初以为他是在摸索什么物件,但见他摸索数次都未拿出什么,疑惑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
表兄上次不就是伤到了腰腹吗?
先前刚见到他,见他长身玉立,容光焕发,还以为他伤势大好,这么一看,似乎还未好全呢,走了这些路伤口就有所不适了。
一旁的郎君闻言面上多了丝不自在,只摇了摇头。
不舒服都要忍着陪她逛灯会吗?
贺之盈心下一暖,体贴地说道:“表兄若是不适,我们可以先去茶楼坐坐,听听书,目下灯会也未正式开始,待得夜幕降临,灯烛辉煌时再赏灯也来得及。”
“也可。”
二人进了茶楼,是贺之盈常去的那家,因为地处城中,旁边便是居阳河,逛灯会十分便利,因此现下也有不少和贺之盈怀着同样心思的人,在茶楼消遣歇息。
小厮照旧将贺之盈带到三楼的包厢“上阳春”房。
“娘子,郎君,需要些什么?”
“冰雪荔枝膏,再来一壶君山银针。”说的都是平日里她与沈若真来时常点的,点完才意识到容惟许会不喜这些吃食,又问道:“表兄可要来些什么?这家茶楼的冰饮子制得很是不错。”
容惟早已在上楼时就将灯盏交给了身后的长风,此刻他撩了外袍坐下,正望着窗外。
“我不挑。”
贺之盈闻言差点没有笑出来,她没听错吧,这个一向高傲挑剔的郎君居然说他不挑。
“那便再来碗冰雪荔枝膏吧。”她侧首和伙计说道。
“好嘞。”伙计记下,就退出了包厢。
贺之盈摘下帷帽,鬓上簪着的步摇微微晃动。
对面的郎君仍是望着窗外。
他在看什么?
贺之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牌匾。
闻思楼。
因着今日灯会,闻思楼也在门口悬了灯笼,二楼雅间外的窗户也悬上了样式各异的花灯,此刻天色微暗,那些模样精细的灯笼是她命人制的,与街道上其他铺子悬的灯笼风格迥异,更照得铺子更为突出。
她顿感懊恼,她怎么忘了,上次她就是在这和沈若真听书喝茶时碰到了容惟,她依旧记得那日他穿了一身雪青,很是贵气,贺之盈终于对紫色的高贵有了实际的感觉。
他那日下了马车就往她的香铺走,还吓得她不得不暂时抛下沈若真,跟着进了香铺。
但是后来见他也未再来,也未和她提起那日香铺的事,她便忘了这事。
否则今日就是说什么,她都不会带他来这家茶楼的。
“表兄在看什么呢?”语气有一丝紧张。
容惟似是没听出她嗓音中的紧绷,随意地道:“上回和表妹一同去那香铺,我还未选香料就先行离开了。今日又见到这铺子,就多瞧了几眼。”
贺之盈讪讪笑笑,“是呀,上次表兄走得急,我也没怎么看那些香料就离开了。”
容惟挑眉,忽道:“不如等会再进去逛逛?我瞧这铺子生意红火,倒是好奇是怎样的香料,可以如此的受到青睐。”
女娘闻言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勉力挤出一个笑:“表兄,我赠了你那么多香料,你是有不中意的吗?怎么又想着去外头铺子看香料了。那些香料我上回去闻着觉得普通,想是刚开张大家觉得新鲜罢了,倒不必费功夫去看。”
说着望了眼远处的居阳河,已有零星几个花灯随波漂流,如几个小星子在乌夜闪耀。
贺之盈眨眨眼,“表兄,我们等会先去放花灯吧,等到戌时人便多起来了,到时候我们不好挤进河边的。”
容惟玩味地勾起一个笑,只道:“行。”
女娘刚放松下来,以为躲过一劫,怎料那郎君又再度开口道:“那便放完花灯去这铺子看看吧。”说着盯着那龙飞凤舞的牌匾,念出了铺名:“闻、思、楼,名字倒不似寻常香铺的名字,真是有趣。”
贺之盈心弦又绷紧,他念名时一字一顿,如小锤般一下下砸在了她的心上,砸得她血液倒流。
今夜这个表兄是怎么了,往日他不是看不上济江的东西吗?怎么非要往她的香铺去。
她本以为说那些香料平庸便可以打消这个挑剔的表兄的好奇心,怎料根本不起作用。
“表兄,我们今夜还要逛灯会,看杂耍呢,娘亲命我须在亥时前回府,想是没有时间可以去呢。”
容惟回首盯着她,语气颇有些遗憾,“既是如此,那便下回再议罢。”
“是,下回与表兄出府,若有机会,我再陪同表兄逛逛这铺子。”贺之盈生怕容惟改变主意,急促着接话。
包厢响起叩门声响,想是伙计送茶水上来了。
紫锦连忙去开门。
门一开,楼下的说书声、鼓掌声、议论声更感清晰,如洪流般涌入安静的屋内,三楼包厢所用木材坚实,若是想听说书,便将门打开,放下帘子以做遮蔽,若是饮茶议事,便将门扉紧阖。
紫锦接过伙计手上的托盘,一旁的长风见状伶俐地将门阖上。
紫锦一将那冰雪荔枝膏呈上,贺之盈便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
冰冰凉凉的饮子顿时席卷了口腔,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你喜食乌梅?”
贺之盈抬眸,见容惟用勺子舀了一勺,但还未吃下,只蹙眉盯着勺中的冰饮子。
“倒也不是,只是我偶尔食了几粒荔枝,甚是喜爱,但荔枝珍贵不易得,我也只食过那一次,只能以此聊以慰藉了。”
容惟回想,确实每年进贡的荔枝量极其稀少,他也不爱吃这甜腻带核的玩意儿,每回父皇都是将他的份例分给妹妹嘉乐,她倒是很喜欢。
女娘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表兄,你不喜欢么?”
容惟摇摇头,见她那般喜爱,也尝试着往口中送了一勺,绵甜的口感令他蹙起了眉。
她们女娘都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吗?
又悄然抬眸看了眼贺之盈,见她吃得酣畅,神情餍足,一碗顷刻已没了一小半。
男人看了眼勺中的冰饮子,又不信邪般地送了一口,再度皱起了脸。
罢了,他吃不惯这些甜腻之物。
容惟放弃了面前的冰饮子,转而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抿着。
忽地,数盏祈福灯飘向空中,看方向是从居阳河边放出的,艳红地火光从薄薄糊在灯架上的白纸中透出,在暗夜中熠熠生辉,此刻华灯初上,照得茶楼窗边的二人面上微红。
“表兄,这是济江的习俗,除了放花灯,还可以放祈福灯,在纸上写下祷告之语,祈求上天可以赐下好运。”贺之盈耐心地解释道。
容惟早就注意到那些灯纸上都写了字,京城倒也会放祈福灯,但多是在上元节,而且就算是在上元节,京城也是习惯放花灯多些。
但这些城中的游玩乐趣,他久居东宫,甚少参与,顶多陪着放几盏花灯,也从不许愿什么,他只觉得万事都需靠他的努力达成。
如此,这倒是头一回,不论是灯会,还是和女娘同游。
容惟问道:“你待会也要放么?”
贺之盈欣然点头,“自然,我每年都会放灯。”
男人似是来了兴致,“那你想祈愿什么?”
贺之盈一顿,不明白他怎么还问起了她要写什么,她当下内心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躲开前世的灾祸,躲开皇家人,无论是表里不一的三皇子容恂,还是杀伐果断的太子。
但她自然不会如实告诉容惟,半真半假地道:“自然是希望我不要留疤了。”
面前的郎君张张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又再度合上。
贺之盈瞧见他又将手往腰间摸索,心中暗忖,难道她刚提起留疤一事令他的伤口又不适了?
她再度关心道:“表兄可是伤口又有何不适了?若表兄不适,我们可以再这茶楼里多歇息一阵的,索性时辰尚早。”
容惟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之盈更感疑惑,究竟是怎么了?若是伤口实在不适,要不就先回府中——
而在贺之盈的视线望不到之处,容惟握了握腰间塞着的那一小罐芙蓉膏,只觉得烫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