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孟三姑娘(捉虫)

初夏的午后,蝉鸣悠长,阳光慵懒,正是疲乏躲闲的好时候。

孟府,见山院。

院里绿树成荫,葱蔚洇润,树林山石间,不时传来小虫的细碎呢喃。此时天朗气清,耀眼的阳光被树荫遮了大半,有清风穿堂而过,使得这小院里欣欣沁凉。

海棠树下,一个姑娘正歪歪斜斜地躺在竹椅上,她身上盖着张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脸上还蒙着一条绣玉兰的云锦丝帕。此时海棠花已落,海棠树却姿态依旧,青枝绿叶,清风阵阵,拨动那姑娘的耳边碎发,还将掉落在地上的话本子掀动了几页。

一旁摆放着张螺细人物山水小平几,小几上有蜜饯桂圆、翠玉豆糕等吃食,旁边的小竹凳上还坐了个粉衫绿裙的小丫鬟,正拿着张蒲扇为自家姑娘驱赶蚊虫,大抵是夏风醉人,这丫鬟头一磕一磕的,竟也睡着了。

“绣朱!”

一声清脆的呼喝声响起,小丫鬟立马坐直了身子,揉着眼睛看向来人:“银屏姐姐?”

丫鬟银屏瞧着这主仆二人的情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早先叮嘱过你多少回,不要叫姑娘在外头睡下,这个时节院落里是凉快些,但姑娘体弱,若着了凉,你可得好生吃一通挂落!就算不着凉,这庭院里蚊虫多,被叮咬到了也不是好受的!我这不过往刘妈妈那里送了个账册子的工夫,你们主仆二人就不知将我的话抛去哪道山野沟壑了!”

绣朱摸摸头上的圆髻,憨实地笑了笑:“我总也拗不过姑娘,银屏姐姐,消消气,我记下了。”

“你呀你呀,若不是今日事态紧急,我还要好好地说你。”

银屏摇摇头,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三姑娘孟云禾,语声温柔:“姑娘,醒醒,老太太叫你去呢。”

那姑娘依旧闷头大睡,纹丝不动,绣朱又憨笑两声:“银屏姐姐,你这样是叫不醒姑娘的。”

银屏扭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绣朱。

绣朱吐了吐舌头,半弯下身子:“姑娘,该用晚膳啦!”

孟云禾“腾”地一声坐起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这么快就该用晚膳了?可这天色看着尚早啊。”

“是老太太传唤姑娘们,说是去她那儿品尝新鲜瓜果呢!”银屏失笑,“离晚膳还早着呢!但姑娘现在就得赶紧收拾起来了,咱见山院本就离老太太的慈寿堂远,姑娘上回去得迟了,惹了老太太不喜,这回可要抓紧才是!”

孟云禾依旧昏昏沉沉,但也听出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她平日里虽懒,也极其鄙夷那些规矩之类的条框,但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不然在这个时代会很难熬。

还好她有两个体贴能干的丫鬟,根本用不着她出力,两个丫鬟已经簇拥着她梳妆打扮了起来,待得孟云禾再次困乏地打了一个哈欠,而后睁开眼时,眼前的人儿已经焕然一新了。

铜镜里的女子生得眉似新月,明眸皓齿,身着水绿白玉兰交领袄衫和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簪着一支鸟登枝点翠步摇,白玉似的耳垂上悬着的景泰蓝珍珠耳环微微摆动,看起来真真如仙露明珠一般娇俏动人。

孟云禾方才困怏怏的没注意,谁知这两个丫鬟效率如此高,这就将她收拾得人模狗样了,她瞧了一眼自己明丽的装束,有些犹疑道:“这是不是太过艳了些...”

“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去吧,若是迟了,怕是老太太又要不乐意了。”

听了银屏的话,孟云禾便也没再说什么。

两个丫鬟在孟云禾身后相视一笑,一副目的达成的模样。

孟云禾虽未瞧见这两个丫鬟的模样,心里却是跟明镜儿似的,她平日里故意打扮得灰扑扑的,两个丫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赞成的,虽知身为庶女不能太过于冒尖儿,但还是觉得她们家姑娘这太朴素过了些。

这两个丫鬟打小就跟着她了,对她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尤其是银屏,和她年岁相仿,是自小陪着她长大了的,不但人生得稳当,更是一心一意为她打算着想。只可惜...孟云禾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并不是真正的孟家三姑娘。

作为一名996的苦命打工人,在不眠不休地加班了一整夜之后,她光荣地猝死在了工作岗位上,再一睁眼就投胎到了这孟家三姑娘身上,当时的孟家三姑娘正值碧玉年华,刚刚大病了一场,再一睁开眼便换了她这么根芯子。

来了之后才知,这孟家三姑娘和她一样也是个劳碌命,只不过她是为了生存呕心沥血,这孟家三姑娘却是因了自己的孝心。

孟三姑娘的亲娘许姨娘是个善生养的,接连为孟老爷诞下了三个孩子,但也因此亏损了身子,平时缠绵病榻,要靠汤药将养着,因而对儿女下人都疏于管教。

这孟三姑娘生怕弟妹受了下人的苛待,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弟妹的教养之责,还要帮姨娘理着这院落的大小事务,长此以往的劳累之下,自己也伤了身子,一场风寒过后便再也没能起来。

孟云禾穿来之后,也继承了这孟三姑娘以前的记忆,想想她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的不幸命运,于是打定了主意要...做条咸鱼。

承以前的孟三姑娘之恩,这周围的下人都被教导的不错,孟云禾本身就是个疲懒性子,前世那是不得不为生活奔波,与他人挤在潮湿阴暗的出租屋里,一心想着能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

如今,她也成了一位千金小姐,虽说古代生活质量比不上现代,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日里梳妆打扮都有人伺候着,疲累了还能有人免费按摩,这样的舒服生活去哪里找!

而且孟家子女众多,主母虽瞧着厉害,但相处了这几年,好似也不是什么苛责人儿,平日里极少理会他们这些庶子庶女,各人的份例也不曾少了去,唯独孟家老太太有些刁钻,不太好相与。

不过也无伤大雅,毕竟也就是每日早起给老太太请安打回照面,其余时候也不大相见,只除了今日这般老太太心血来潮召见她们除外。

甚至她一母同胞的小弟小妹因为教养之恩,对她这个姐姐极为敬重,还经常拿出自己的月例银子孝敬她这个姐姐,这让见钱眼开的孟云禾很是受用。

每逢于此,孟云禾都特别感激那位孟三姑娘,正是她将周遭打理得如此好,才叫孟云禾这个后来人乘了凉。

于是乎,孟云禾就更舍不得如今的这等好日子,更不愿嫁到一户不相识的人家,去受婆母和规矩的磋磨。

现在孟云禾已经十九了,却还是没定下亲事,许姨娘直急得嘴唇发白,日日念叨,却也是无可奈何。

只因太太的亲女,孟家二姑娘孟云枝还未定下亲事,许姨娘便是再着急,也不敢越过去二姑娘的亲事去提孟云禾的事儿。

这眼下里,孟云枝终于是定了亲。

许姨娘瞧着孟云禾明明生就了一副好相貌,却丝毫没有小女儿的娇俏劲儿更是心急,连带着孟云禾的两个丫鬟也跟着耳濡目染,操心起自家姑娘的婚事来。

只是她们是两个本分的,即使再急也不敢越俎代庖,违背孟云禾的心意乱来,也只能趁孟云禾注意不上时,在孟云禾的穿着打扮上下下功夫了。

孟云禾刚走出自个儿的院落,就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呼喊声。

“三姐姐!”

孟云禾回过头,只见一个粉衣白裙的小姑娘正朝她跑来,小姑娘梳着双丫髻,脖颈上戴着一个璎珞圈,着急之下跑得脸蛋红扑扑的,虽身量未成,瞧着却是极其玉白可爱。

孟云禾眯起眼睛,想着小姑娘每月孝敬自己的银子,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七妹妹,别跑得太急了。”孟云禾笑眯眯地朝她迎了过去,“仔细摔着。”

“三姐姐,祖母叫我们前去有何事啊?”

七姑娘孟云杏亲亲热热地挽上孟云禾的手,她正值金钗之年,做起这些动作来一点都不扭捏做作,问出的话也是天真烂漫,不加掩饰。

“听说是叫我们去品尝新鲜果子呢。”孟云禾嘴上这样答,实际上也揣测不准这老太太的真实目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探了探脑袋,“咦,怎么没见烨哥儿?他不跟着一同去?”

孟云杏扁扁嘴:“姐姐还说呢,孟锦烨这个小书呆,一心躲在屋里做学问,哪里还理会外头的闲事!方才我特意去叫他,还被他言辞灼灼地教训了一顿,说什么男子不应贪凉躲闲,有口舌之欲,也不知道他这副样子随了谁了!咱们父亲也不这副样子啊!偏生祖母从不责怪他,只会夸他用功读书呢!”

孟云禾笑笑,自己这个胞弟确实是个一心上进的好料子,连父亲都对他青睐有加,特意叮嘱了任何人不得扰了孟锦烨读书。

孟老太太偏疼家中的男丁,虽然整日想见着自己的亲孙儿,却也知晓不能耽误了孙儿的正事,只是整日里叫人往孟锦烨那儿送些精致的吃食,这些吃食...自然又都进了孟云禾的肚子。

想到这儿,孟云禾揉了揉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思量着自个儿近来是不是太珠圆玉润了些,不太符合一介庶女朴实无华的人设?

“难怪七妹妹也与我来得一般迟,原来是去叫孟锦烨这个小没良心的了,杏姐儿可莫要恼,等以后孟锦烨考取功名,跟着享福的还不是咱们俩吗?”

孟云禾哄慰地拍拍孟云杏的小手,孟云杏现如今这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小河豚,当真是可爱。

“可是,”孟云杏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有些疑惑,“祖母说未来的夫婿才是女子的靠山啊,所以整日叫我们习读女经女诫的,就是要我们学得贤良温婉,日后才不会被夫婿厌弃。”

孟云禾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杏姐儿,祖母说的也不全然在理,不管是烨哥儿也好,咱们的未来夫婿也罢,其实我们女子能倚仗的,只有咱们自个儿。你看那些青史留名的传奇女子,都是因了自身的文治武功,哪个又因是谁谁谁之妇而留下了姓名呢?

孟云杏低头沉思,半晌,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所以三姐姐才不想嫁人是不是!三姐姐要靠自个儿史书留名!”

孟云禾忙捂住孟云杏的嘴:“这话可不兴乱说,叫姨娘听见可是又要哭闹了!”

“呵呵呵呵,三姐姐七妹妹好雅兴,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举止亲昵,可真叫其他姊妹羡慕呢!”

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和未见其人,先闻其香的刺鼻脂粉香,孟云禾便知晓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