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明时
洛念整理了下桌面,又将水池内的碗筷收拾干净,才转身向岳怀姜的院子走去。
照月宗的弟子宅院众多,顺着山路由下至上排列,路的两旁都是房屋。洛念与岳怀姜的院子门对门紧挨着,出门后越过几步便能抵达对方住所。
洛念关上院门后转过身,伸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下。金色光咒亮起,笼罩宅院的结界封闭,意为上锁。
不过三步路的距离,本该一跨而过。然而洛念仅是转身,还未迈出脚步,便传来耳鸣。
仿佛有尖锐的细针穿过她的耳膜,十万大军在耳内喧嚣。洛念吃痛,微蜷身子捂住双耳。
有了苍羽派和皇甫鱼的前车之鉴,如今门派的防卫,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几个阵。
譬如照月宗,除去音晖亲手布下的乾坤倒置阵外,还有五行界、循环咒、傀儡术等加持,形成一个无孔不入的庇佑。
其中,就有洛念的摄魂术·灵透。
灵透覆盖漫山,用来查探异样。若有危机,便会首先反噬给洛念。
就像现在这样。
鬼蝶顺着指缝腾飞而出,红色流光猩如温血,照彻长夜。如同飞蛾扑火,毫厘大小的红蝶纷飞,簇拥着奔往同一个方向。
洛念忽然想到师兄说的“注意安全”。
来不及思考,她瞳孔闪过一抹血红。汹涌的万千红蝶掉转过头,密密麻麻将洛念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红光乍现,随之不见。
照月宗建筑之外,远山另一端,粉裙少女忽然出现。
熟悉的雪松香气钻入鼻间,随之而来的是惨厉的尖叫。洛念本能地迅速闭上眼,一滩温热溅到她脸上,属于夜鬼血液的焦烂味弥散开来。
黑暗中,她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轻柔地抹去喷溅到她脸颊上的血。
她始终认为最好听的声音响起:“念念。”
洛念沉默。
得不到她的回应,季清礼轻叹一声。
黑夜之间,衣料摩挲声被无限放大。季清礼的右手还擦着洛念的脸,他将沾上夜鬼黑血的左手通过衣摆擦了擦,垂眸望去,确认干净后才再度抚上去,看上去像捧着她一般。
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肮脏的痕迹,季清礼又叫了一声:“念念。”
“你不该在这。”
洛念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终于开了口。
季清礼没有反驳:“嗯。”
“你说过,不会骗我。”
“是。”
“所以,”洛念睁开双眼,对上他清明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季清礼擦掉她脸上最后一丝污渍,收回手,抱起臂,后退一步重心向后靠在树上。他瞥了一眼地上迅速腐烂的夜鬼尸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夜鬼的事。”
“你比夜鬼重要。”洛念道。
季清礼愣了愣。
说着动人的情话,偏声音凌冽,满脸执拗。
真是......
洛念低头,透过鬼蝶粼粉闪烁的红光看了一眼夜鬼的尸体。墨黑的血迹已经渗透土地,尸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风蚀,白骨已然露出棱角。
这便是夜鬼特有的死状。
一直围绕着洛念的鬼蝶感受到主人的思绪,纷纷扇动着翅膀落低,伏到夜鬼身上。
季清礼回过神,语气冷淡地放出一个炸弹:“它是我召来的。”
夜鬼是他召来的。
不论修士凡人,凡肉身之体,召唤夜鬼都只有一个方法,便是像鞠咏诗那般,在阴盛格局内以己献祭。即便如此,成功概率也只有三成罢了。
但夜鬼与夜鬼之间,却是可以直接传召的。
也就是说......
洛念不说话,季清礼的心沉了沉。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便也能看见她蹙起的眉头。
即便故作轻松,他心中最怕的从始至终都是失去她。再度开口,连声音都带着些不自知的颤:“害怕了?”
“没有。”
闻言,季清礼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洛念鼻息叹出热气,鬼蝶顷刻消失,夜鬼尸体随之消散,唯留点点星光和碎裂的羽翅飘散空中。
为他清理完现场,她不慌不忙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盏药瓶。
微光里,她拽过他的一只手,倒出一颗丹给他:“但我很生气,所以你服毒自尽吧。”
这完全是洛念的作风。
在别人面前一直装乖,可她本就是个爱憎分明、心狠至极的人。
她不允许有人伤害她在乎的人,更不允许自己在乎的人欺她瞒她。
“好。”
豪没犹豫地,季清礼将手放至唇边,仰头吞了下去。
“师兄,在你死之前,”洛念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宣判他必死的结局,语调放软,如同夹着蜜糖的砒霜:“能先和我说说你和夜鬼的瓜葛吗?”
如果季清礼是夜鬼,从她布下灵透的刹那开始,她就应该有所察觉。
无数相处时光里,稍有不对她就该感受到。
洛念已经是世间仅剩的魂师,继承了最为纯正的血脉,传袭甚至超越了父亲的能力。正是因为忌惮魂师的力量,万年以来,魂师暗地里被赶尽杀绝,越来越少。
季清礼尚需开天眼才能窥见虚实,洛念眨眨眼睛就能看出不对。
可他确实是人没错。
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在层层加护的地方召唤夜鬼呢?
季清礼直起身,俯身牵起洛念垂在身侧的手:“在你不记得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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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羽派规模宏大,可对于洛念来说,只有后山是最熟悉之地。
后山就像锋芒险地间一隅桃源。
只有在这里,洛昭才会卸下满身疲惫,允许自己短暂地喘息。也只有在这里,洛念才能称呼洛息为母亲。
这里还有年迈的守山人,对她极好,总能将最普通不过的菌子做出各种花样。
富丽堂皇的名门望派后,最不恢宏的山林间,这些人为她编制了一场幸福的美梦。
而在这场梦刚开始时,季清礼曾匆匆望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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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礼人生的记忆,起始于一场寒冬,一个人。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蜷缩在墙角,衣履单薄,瑟瑟发抖,艰难地喘着气。
孩子身处困境,看着着实可怜。可惜世道不太平,乞丐何其多,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来顾别人死活。
他生于春日,受到些好人投喂的仨瓜俩枣苟延残喘至今,瘦得不正常。而今入冬,天寒地冻,可怜这个未满一岁的孩子还未能见到生命中第一场雪,便要撑不下去了。
一双布制鞋履入目,停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入目的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满脸褶皱,颊肉下垂,眉目却和善,竟然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幼童听见他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人教过幼童说话,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可能回答。
老人得不到回应,转身离去。
寒风萧瑟,凉意刺骨。
他走出很远,停下脚步,回过头,果然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
幼童见他不走,自己也不敢再动,低着头蹲在原地。这一路不知是如何跟过来的,握在一起的双手蹭破了皮,薄纸般的鞋屐也丢了一只。
感受到他的目光,幼童的脚趾蜷了蜷。
老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抬头看了眼入云山峰,最终道:“若是你能跟着我走到山顶,以后便同我一起生活。”
幼童眨了眨眼,仍旧一脸困惑,但还是跟了上去。
老人步履蹒跚,走得极慢,不知是平日就如此,还是刻意放缓了步调。
就这样,从天亮到落日,从落日到天黑,老人终于走到了山顶。山尖上的小木屋被设了术法,已自动亮起烛火,暖光洒满视野。
老人回头,身后早没了人影。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终究是无缘啊。”
他走进木屋,放下了自己背着的竹篓,从中拿出在街市上买的猪肉骨和竹笋,挪到盆里。随后端着盆,推开屋门,向院内那口水井走去。
水桶顺着线被放下,贴到水面的刹那,水声顺着冗长的井口回响。
待舀出水,老人操纵着摇杆,将桶慢慢摇上来。
木桶倾斜,冰凉的清水流入盆里,冲刷掉竹笋表层沾染的灰土。他像是感受不到凉意,将手放入盆中,清洗着笋的缝隙。
做完这些,他甩掉水渍,转身进了屋内。灯火熄灭,他平躺到床板上,阖上双眼准备入眠。
往日里很快便能睡着,今日却尤其困难。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还是清明,周遭一切声音都明晰。
簌簌声响起,应当是下雪了。
他不由得想,那个孩子还能熬过今晚吗?
但愿他已经找到栖息之所了吧。
又过了许久,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即将坠入沉睡中时,推门声响了。
木门老旧,常年风吹雨打,已经失去了防护作用。如今之所以还在,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反正苍羽派风光至极,后山除却被掌门藏起来的洛息之外,无人问津。
吱呀声在静谧之中格外明显。
老人霎时惊醒,起身裹了件氅衣便走木屋,果真落了雪。
幼童突兀地出现在这无人之地,沾了满身枝叶,落到发间的雪融化,已然湿透。偏偏又有新雪落下,满头雪白,遮住原本的污垢。
从他身后留在雪上的印记来看,应当是爬过来的。
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当还不太会走路。
孩子眼睛亮亮地望向他,旋即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有光划破长夜,照彻天际。
原来是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