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甜間风仔

20230827.

云在向后退。

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尹荷坐在面包车副驾上，随处可见的绿植一路伴行，玻璃窗倒映出女生的侧脸，跟着树和天的间奏，忽明忽暗。尹荷心想，海市的绿化做得可真好。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开得很稳，只是和搬家公司最开始约定好的有些许不同。开来家门口的小货变成了老式面包车，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后脖搭了条汗巾，脸上的褶皱被黝黑的皮肤遮盖，朝着尹荷露出金灿灿的笑容。

那么一点想抱怨的话隐下。

尹丽珍不在，尹荷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

密闭环境里，汗味和烟草味交杂，空调出风口在她上车十分钟后宕了机。其实很热，可尹荷不是爱麻烦别人的性格，她清楚这样的话，会有一个缺点，就是麻烦自己。

她默不作声地按下车窗，空气吞吐着潮湿热浪，阳光晒得人眩晕。耳机里的Bye Bye Badma突变为出厂设置的电话铃，把人从密封的玻璃罐摘出，清醒了不少。

尹荷别过身子接起电话：“喂，妈妈。”

“到海市了没有？”尹丽珍很雷厉风行，做事是，说话也是。

尹荷说：“到了，现在在高速上。”

“嗯。”尹丽珍嘱咐：“我等会儿要开会，到了小姨家给我发条消息，会开完我再给你回电话。”

“好的。”尹荷的手指卷着耳机线。

“小姨很忙的，没有什么事就不要麻烦她。还有，要是他打电话给你不要接知道吗？下个礼拜——”妈妈的话还没讲完，她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喊“尹律”，电话那边交流的时候，尹荷耐心地等待着。

车子驶到市区，琳琅高楼和记忆里样子有很大变化。

妈妈切回电话说：“先这样吧。”

“我……那，拜——”拜拜。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尹荷略带失落收起手机，这种情况，她并不会感到意外，不过人有情绪，会觉得遗憾也很正常。她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但抓不好时机，也羞于表达。

尹荷时常觉得，自己太扭捏了，妈妈就不一样。

尹丽珍是行动力很强的人，从发现父亲出轨，起草离婚协议，再到申请海市的外调，决定搬家。最后，房子，钱，还有尹荷的监护权都归妈妈所有，父亲净身出户。整个过程，妈妈表现得很冷静，她手里的案子还在收尾，让尹荷先行一步。

小姨说，男人不会因为爱歇斯底里，但为了钱会。看着跪在妈妈和自己面前求和不成开口辱骂的父亲。

好幻灭。

儒雅只是怪兽的外衣，撕破脸皮的时候，父亲的埋怨铺天盖地，责怪强势的妻子，责怪木讷的女儿，一切都可以是他犯错的理由，唯独他自己不是。

真的好幻灭，所以尹荷说：“别再出现了，爸爸，你好讨厌。”

短暂几秒的滞留，耳机里未播完的音乐重新弹出：

“还有一丝残留吗

在你的记忆中模糊的我

只是消失了而已

我们心中炙热的岁月

就像在你的波涛中徘徊一样

无法呼吸

……”

车子一路向前，抛下结成盐晶体的回忆。

往年，尹荷都会来海市过暑假，因为暑假很长，因为父母太忙，刻意挂心一个没有反叛心理的青春期女孩好像没有必要，尹荷几乎在一种放养姿态下成长。

尹丽珍认为，高中是很重要的时候，和尹荷商量暑假不再外出，也得到了意料中的回复——尹荷点了点头，说好。

那个夏天，尹荷趴在房间的沙发上，回应了妈妈后，就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坐了很久。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拉链还没来得及合上，最后又被她归置回原位。

还是有点可惜的。海市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人，还有亮晶晶的蔚蓝大海。

小姨寄过来的拍立得相纸上静止的海此刻在尹荷眼里生动地卷着浪，翻涌。这里的人似乎不在意热这回事，这个点，沙滩上也都是人。尹荷微微想要探出头。

好奇心屏蔽掉脑袋里急速闪动的信号灯。好在尹荷旁边的人注意到她的行为，高声喊了句：“很危险！”

这种容易忽略危险的脱线在尹荷身上悄然滋生着。坏习惯的由来多于忽视，不是吗？

回过神来，尹荷低下头说：“不好意思。”

她太容易走神了，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神游一番。

车子熄火的声音盖过蝉鸣，车门离地面有些高，下车的时候，尹荷双脚一跃，踩在地面上，也因为太热，像光着脚踩在辣椒盆里，皮肤陡然升温。

尹荷给小姨发消息，说她到了。

聊天界面留在一个小时前的玩笑话上。

尹荷发：我马上就是女大了。

小姨回：好时髦的词。那我是什么？女工？

尹荷发了捧腹大笑的表情包过去。

小姨是不像长辈的长辈，这也是尹荷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的原因。

聊天窗里发来门锁密码。

小姨又发：你先自己呆下，我下班以后过来接你，准女大。

尹荷回了个“Yes Madam”的表情包。

文字聊天的时候，尹荷会比现实的性格外向许多，反应过来，她自己也会觉得新奇。对话框里右边头像明明发出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哈，但打字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挂着笑。这很像人格分裂，可是发出消息的时候，她也真正开心着。人都是这样奇怪吗？

汗湿的衣服被双手一带脱下，浸泡在水盆里。简单冲澡后，尹荷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她包着湿漉漉的头发，盘腿坐在沙发上。对夏天的无上敬意，是在空调房里开一个熟得咚咚响的西瓜，漫无目的消磨时间。这很惬意。手机频繁闪动，是班级群里弹出消息。亮起，暗下，亮起，暗下，这样反复。

摆脱掉成堆的印刷试卷后，群里的人不再潜水，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比过去三年还要多。提示上出现红圈，有人@她。

同学问：尹荷，你到海市了吗！

尹荷回：刚到。

同学问：海市好玩吗！

好玩吗？尹荷不知道，但她不想缠上更多的问题，很平静回复了一句：好玩！这里的海很漂亮！！！

同学发：啊啊啊啊啊啊！我也好想去海边！！！

他们开始聊起在海边的经历，七嘴八舌，很快把尹荷发出的消息顶了上去。

尹荷躺在沙发上，悬着脑袋，房间在她视野里颠倒，半湿头发上的水珠顺着引力跌落在地板上。好像和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个地方呆着。

她这样想着，电视机上的电影骤黑。

一秒，两秒……

中止不动的空调扇叶听不见声响，手机右上角的电池颜色由绿转白，失去冷气的第三秒，余热开始涌入。

停电了。

小姨在电话里说：“我等会儿打电话问一下物业。要是热的话，你先去底下商场转转吧，我下班了接你去餐厅，已经定好位置了，你不要走远了。”

尹荷说：“好的。”

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尹荷经常会一个人用力地做着某些事情：坐在公园长椅上吹着晚风发呆，骑着共享单车从坡上冲下，或者是在书籍和电影里欣赏完别人的故事然后泪流满面。

人很孤独，所以要拥抱孤独。

她换了套出门穿的衣服，头发还有些湿，但不再滴水。去哪里呢？奶茶店，咖啡馆，电影院……尹荷在心里筛选。

书店？

书店是不错的选择，很安静，冷气也很足，点上一杯饮品，就可以在里面待一整个下午。

停了电，尹荷慢悠悠踱步，和几度喊着借过跳下台阶的人都不同，路过底下宠物店的时候，橱窗里的狗狗冲着她汪汪叫。

不是可爱的那种。

很凶猛，好像太阳的犬马。

尹荷学着它的样子朝它龇牙做鬼脸，狗狗很聪明，只欺负性格软蛋的人，嗷嗷叫了两声势弱，缩进了边角。

这种举动无疑引起室内营业员的瞩目，里面的人睁大眼看她，尹荷收起张扬的手爪，低头迅速逃离了案发现场。

小姨的公寓在商场上面，居民区停了电，却没影响商业区，冷气凝固热浪，尹荷站在点单台前拿不定主意。

营业员主动出击：“要不试试我们的招牌产品？薄荷冰咖。”

尹荷看着占据一整页的插图，“可以的。”她点开付款码，过程很快，像她本意就是如此。

等待饮品的时间里，尹荷挑好了想看的书，也在她这个月的书单计划中。繁华的城市，密集的人口流动也快，拿到冰咖的时候，默默挑好的座位与她擦肩。

最后尹荷窝在书店的一个角落，席地而坐，腿上搁着摊开的书，耳机里依旧播放着Bye Bye Badman。一到夏天，尹荷就偏爱这个乐队，但略微可惜的是，他们不再出歌了。

她很容易沉浸下来，被文字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和柔软的心脏不谋而合。

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与表面的温吞截然相反，尹荷在这个世界是横冲直撞的个性，她是这个世界的夏天，直来直去，好热烈。

以至于在现实世界里容易忘我。

撞击！

身体跟着晃动了一下。

冰凉的触感浇在皮肤上，冰块撞向地面，搁在腿上的书湿了半面，水痕岔作两边，和它的书名契合。一切来得好突然，尹荷眨了眨眼，被薄荷的味道扯回现实世界。

“对不起。” 有人这么说。

尹荷抬起头，头顶的白炽被人遮罩，不用眯着眼就能看清面前的人——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样子，而是绕过后颈摘下的有线耳机，和她一样。

清凉颗粒附着在空气因子上。

有点燥热。

逐渐地，更多人的声音响起。

尹荷摘下耳机，原本轰轰响的机械声停止运转，中央空调前的长带摇晃的幅度变小。

这里也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