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头
柴果和他熟了以后,态度也自然了不少,小大人似的,认真又耐心地叮嘱道:“城东乌婆婆记性不好,少侠要盯着她喝药才行,不然放到一边,肯定又会忘记。”
游徽点头,照例先给了柴果一串糖葫芦,才俯身提走木盒。
木盒里层围着一圈加热后的药盐布包,保温效果极好,再加上游徽走得快,送完了城北和城东,到了最后的乌家时,汤药还是入口微烫的地步。
柴果口中的乌婆婆是青安城年纪最大的一位,今年七十有二,比柴医师还大四岁,属年长者中身体极差的几人之一。
柴医师谈起她时总会多叹几口气,只说寿数将近,没必要治,也治不好,用好药温养着也就罢了。
游徽帮着去送过几次药,因此知道这位老者并非寻常的记性不好,而是已经到了不认人的地步。
乌家的院门是常年不锁的,乌婆婆并无子息,邻里怕她独自在家出事,谁若闲着无事,总会过来照看一眼。
游徽规规矩矩敲了门,虽知屋主不可能应声,却还是静候片刻,才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去。
乌婆婆家的院子不大,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梨花古树就占据了一半。
他抬目巡睃乌婆婆的人影,谁料猝不及防间,竟有一个年轻的绿裙女子直直撞入眼帘。
五月末的时节,乌家院子里的梨花却开得正盛,琼苞堆雪,香气烂漫,轻风拂过,花瓣便会簌簌落下。
这颗梨花树不知为何灵气四溢,无论梨花瓣被风带走多少,瞬息之间,枝上又会结出新的花苞。
谢听霜立在花树之下,花瓣雨随风绕转,冰魂素魄铺满她的青丝,远远望过去,仿佛映染了满头的银白,像极了她身旁老者的那一头华发。
游徽神色怔忪了一瞬,同样步入花树之下,任凭素白香雪坠在自己的发间。
只是花雨飘得太慢了,慢到来不及将他的发丝也变为苍老的颜色,谢听霜已经不徐不疾拂去了头上所有的花瓣。
“游徽?”见他走近,谢听霜微微歪头,面上带着明显的意外之色:“你怎么在这?”
目光清凌凌的,不带半分情欲,也别无他意。
他却仅凭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意象,就不受控地联想到了凡人爱侣海誓山盟时的白头偕老、白首同归。
谢听霜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
游徽像是被惊醒一般倏然回神,抿了抿唇,用尽全力敛下骤起的心绪。
“我从泽济堂过来,给乌婆婆送药。”
游徽稍稍避开了谢听霜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老者。
乌婆婆笑容满面,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双手伸出接着梨花瓣,一旦接满,就全扬了出去,仿佛是在玩雪一般。
游徽在石桌上放下木盒,取出盛满汤药的陶罐,拿在手上,稳稳递给她。
乌婆婆反应很慢,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迷茫,她看了看药罐,突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躲在谢听霜身后,抱紧她的腰,警惕地看向游徽。
“娘,药苦,阿乐不喝。”
声音苍老,却带着明显的害怕和着急,全然是幼童心性。
谢听霜示意游徽把药给她,而后微微偏头看向老人,温柔的声调中带着满满的安抚:“阿娘这里有糖块,药要是不苦了,阿乐喝不喝?”
老人瘪着嘴,像是有些犹豫。
谢听霜见状,从袖袋中取出糖块,剥离外面的糖纸,拈起来,轻柔喂进老人口中。
绵白糖不似饴糖,入了口,一下子就化了,乌婆婆立马高兴起来。
谢听霜又笑着对她说:“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到时和阿娘一起去捉兔子……白白净净的兔子,眼睛红彤彤的,平日里不吵不闹,正好陪着阿乐。”
“喝药!喝药!阿乐要兔子。”
乌婆婆的声音含糊不清,但不难看出激动的情绪。
谢听霜趁机把药罐递到乌婆婆手中。
这次,乌婆婆异常听话,也不用勺子,捧起陶罐,咕咚咕咚全部饮尽。
只是因为吞咽不及时,衣襟浸湿了些许药汁。
谢听霜用手帕帮乌婆婆擦净脸和手,又整理好衣裳,才柔声向她告别:“娘出城几日,阿乐在家等我回来,好不好?”
谁料此言一出,乌婆婆皱巴巴的手紧紧拽住她的袖角,喉咙里突然带上了含混不清的哭腔。
“外面都是坏人,娘不能走,别走!”
谢听霜的神情多了几分为难。
游徽见她实在不好脱身,学她放轻声音,也说出一句哄孩子的话来。
“阿乐不想要兔子了吗?阿娘不出门,如何能知道兔子的窝在何处?”
没成想,乌婆婆非但没有放手,连眼泪都急得淌了出来,顺着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流入花白鬓角。
谢听霜见状,叹了口气:“好,不走,不走,阿娘一直陪着阿乐。”
说罢,她执起乌婆婆的手,顺势将她引向屋内床榻。
老人乖乖躺到塌上,谢听霜则坐在床沿,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低吟着一曲慢慢悠悠的无名小调。
不多时,乌婆婆就已完全睡着了。
等她走出房门,游徽却还未离开,他将身体的重量全然压到梨花树的主干上,第一次站得没那么直。
他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听霜举止和态度都十分客气,温声邀他同回客栈。
游徽看了一眼脚下逐渐拉长的斑驳树影。
日薄虞渊,若自己再提出自己另外有事,那么刻意躲她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思绪就这么弯弯绕绕晃了一圈,还没等想出个什么结果,他就已经飞快地应下了,甚至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迫切。
心中泛起蜻蜓点水般的起伏情绪。
待他彻底明晰它应该被称作欣喜的时候,又如冷水浇头,整个人都僵了片刻。
两人并肩走在街巷,无论街上行人是挤是疏,两人之间总隔着半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起来仅比点头之交要好上那么一点。
尤其是谢听霜只顾看两边的路,步履平稳,并无与他搭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