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纱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但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她思索片刻，慢吞吞地摇头拒绝，“不要。”

一方面是因为五条悟，她当然只会和五条悟站在同一个阵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觉得他的话也不全对。

普通人里也是有很好的人类的，比如她喜欢的津美纪是普通人，会做超好吃的甜品和薯饼，每次都在袋子里给她额外多塞一点小熊糖果的店员姐姐也是普通人。

就像在她的世界里，领地里的信徒会上供灵魂能量，恶魔也会给予信徒庇护，其实也是一种互惠互利的交换。就像那些作为咒术师的人类也不可能脱离其他人类而生活那样。

毕竟咒术师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才占据人类这个群体的千分之一不到。要是这个世界的其他人类真的全都死掉了，还有谁来烤好吃的小面包，谁来做好吃的可丽饼呢？

——梨纱想想就觉得这个世界都灰暗了。

再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类还是蛮有用的嘛，会做好吃的暂且不提，还能设计漂亮的小裙子，创造出能同时带走那么多人的交通工具，还发明了空调和手机，超厉害。

不过她的确很赞同杀光那些老橘子的想法——但五条悟说这件事得慢慢来，所以她想了想，也很努力的克制住了。

梨纱侧过身体扫了一眼身后的男人。

因为先前他跟自己说了高专时期的事情，话语中提到的，对五条悟的熟稔和关心是真切的，所以她也愿意给他两分好脸色，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抗拒他的接近。

夏油杰还是一副眉眼含笑的表情，细长的眼眸眯着，含着些许阴郁的目光细细打量她的表情，眼尾勾起，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然而梨纱并不是能言善辩的那种类型。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起语言把想到的这一堆话说给他听，只好挑出一句话简单地反驳，“不是无条件，他们给钱的。”

夏油杰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神色微妙地笑了笑，“梨纱小姐想要钱吗？”

梨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说废话。

哪怕她是一只恶魔，现在的生活也是很大程度上在依赖这些普通人类的，更别说其他的咒术师也是如此，祓除咒灵的报酬归根结底大多都是由普通人来承担，平时用于花销的衣食住行也离不开普通的人类支撑。

而钱币作为人类社会的通行货币，重要性不言而喻，她甚至还觉得钱不太够花呢，每个月都把自己祓除咒灵的工资连带着五条悟祓除那么多咒灵后直接打到她账户上的那份花得一干二净。

难道这个人类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不需要花钱吗——

夏油杰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梨纱突然直起身体，拧起细细的眉头，神色警惕，他也随之停住动作。

太安静了。

他到现在才惊觉。

壁炉里无声迸出的火星、散落在后院的木块、外面那些少年们的嬉笑怒骂、风雪的呼啸声，不知从何时起全都停了下来。

四周寂静得可怕。

两个人同时起身，梨纱猛地推门出去，她来时那群学生们还在院墙外围在一起拍照玩闹，但突然间就没了声音，连同旅馆的这对夫妻也一同消失了。

狂涌的风雪卷走了脚印和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那只特级咒灵悄无声息地展开了领域，却意外地没有展露攻击的意图。

以她的感官，竟然直到现在才察觉，这座雪山里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刻意蒙蔽她——咒力和魔力之间体系并不兼容，在五条悟的引导下她早就熟练掌握了两者间的相互转换，从魔力转化而来的咒力确保她不会受到咒力体系的影响，所以当年在监禁室里，效果再强的特级咒物也无法困住她，特级领域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效果。

可这座雪山里又有什么呢？

“似乎是完全形态的特级领域呢，要我帮忙吗？”

黑发男人笑眯眯地跟上来，身后的阴影里狰狞的长尾和利爪若隐若现。

梨纱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索要不要把这个可能会碍事的家伙先处理掉。

“放心放心，我可不会没事找事哦。”夏油杰适时地抬起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模样。

那副不靠谱的样子跟印象里的某个笨蛋有点像——

梨纱没再搭理他，她看向远处朦胧的烟雾，抬手抓住自空中飘下来的一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

掌心逸散出淡淡的蓝色辉光，悬停在空气中的水滴跟雪粒相互交融，在极寒的温度中迅速凝结为坚硬的寒冰，密集地铺满了这片广阔的雪地。

夏油杰神色微妙地抬头，透明的晶体在他的瞳孔中缩成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点，恍惚间令人有种即将要被刺穿的错觉。

锋利的冰棱像是尖而细的针尖那样组成一张寒光凛凛的大网停滞在半空，只等着冰棱落下，被笼罩在网中的都是无处可逃的猎物。

瞬息过后，静立在雪中的少女交叠掌心，铺天盖地的结晶瞬间粉碎为冰霜，被凛冽的寒风向雪山的四面八方吹拂而去。

感应到左边的杉树林里有陌生的气息，梨纱没再犹豫，立刻闪身朝着诅咒遗留的残秽追了过去。

穿过大片稀疏的云杉林，面前是个一望无垠的长坡，不远处还有被木板一类的东西碾压过的轧痕，尚未被风雪拂去。

她足尖一点直接跳了下去，速度快得惊人，身影快速出现又消失，几秒后就只在视线中留下一个远远的小点。

后方的夏油杰站在游荡着尾羽的咒灵上慢悠悠地追了上来。

他的双手交握着藏在袖子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方的女孩迅速起落的背影，觉得她像是只在雪地里敏捷地跳来跳去的小兔子。

不，不该说是兔子，是更加美丽、更加强大的野兽才对。

——超出规格的强大术式，除了攻击性还有着追踪的能力，令人着魔的眼睛，无法解析的特殊咒力，敏捷到近乎闪现般的速度，甚至怪物般的洞察力，完全找不到半点下手的时机啊。

真是可惜，现在早就错过了捕获这只猛兽的最佳时机。

夏油杰幽幽叹息一声，得在计划中为她再增添一点砝码才行。

……

长坡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一个不易觉察的，利用高低差打造的巧妙断层，前方的雪地似是被精心清理润滑过，有骤降的坡度和茫茫的白雪遮掩，的确很难临时控制住速度和方向。

梨纱站在雪地的边缘垂眸往下看。

被茫茫冰雪掩埋的天坑内，交错地摆放着一个、两个、三个……她数了数，正好是十一颗头颅，是那些失踪的学生。

“都死了？”跟在她身后的夏油杰也低头看下去，挑了挑眉。

梨纱瞥了他一眼，轻盈地纵身跃下去。

这些学生的身体都被竖着埋在了雪下，只有头露出了雪面，所有人的脖颈似乎都被割出一道血痕，鲜血浸透了地上的雪，看起来就像是被割掉了脑袋摆在这里一样，有种诡异的惊悚。

梨纱拔萝卜似的把这些冻得脸色发紫的学生一个个拔了出来，最后运转咒力封住了他们脖子上的伤口——似乎是打着让他们慢慢放干血的想法，伤口割得不深，得不到救治或许会失血死去，所幸梨纱来得够快，这里的温度又太低，伤口有点凝固了。

如果没及时赶到的话，这些倒霉蛋要么失血死掉，要么就会因为失温在这里被冻死。

梨纱挥手凝结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罩盖住了这些学生，没了风雪的肆虐和持续的失温，渐渐有学生恢复了清醒，随即惊恐又恍惚地缩成一团。

她在躺倒一地的倒霉蛋中找了一圈，蹲下身体捏了捏其中一个短发女孩子的脸颊，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京子……川田京子。”

一阵细微的牙齿颤栗的声音，女孩在轻柔又冰冷的声线中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天空，眼角渗出自己也未能觉察的眼泪。

“现在不要看，会瞎掉的。”

梨纱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指腹触碰到少女湿漉漉的睫毛，像是被蝴蝶蹭过的痒意。

川田京子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终于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在巨大的惊惧中直直地扑上去，一边瑟缩着想钻进她怀里，一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哭出了声音，“他想杀了我们！他跟那个怪物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是那个怪物，是雪童子！？旅馆的老板跟它是一伙的……他要杀掉我们！”

梨纱没有推开她，只是抬手慢慢地摸了摸她的后脑。

穿行在发丝间纤细有力的手指和略带着些力度的抚摸似乎让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终于生出些许安全感。

她迅速擦干净眼泪，捧着梨纱的手，眼神坚定，“你快走吧，你现在没有受伤，可以踩着我们爬上去，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回来了……”

梨纱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好奇地问，“那你们呢？会死掉的哦。”

“我、我们……”女孩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向自己瑟缩着抱成一团放声大哭的同学，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们、一定也会有办法的。”

深棕色的眼睛不停地淌出眼泪，她惊惶又坚定地握住对方的手掌，似乎是想从中再汲取一些力量，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条理清晰，“你、是津美纪的家人对吧，你先走，等出去了再找人来救我们……”

“那对旅店的老板已经疯了，他们在食物里投毒，又把我们骗来这里滑雪，其实是想把我们当成祭品，说要用我们的血来召唤神明复活他们的孩子，总之你先走，快离开这里！不要管我们了……等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召唤神明？

梨纱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上的痕迹。

鲜血在被刻意挖出凹槽的雪地中纵横交错，在极致的低温中也像是有生命那样涌动着，构成血腥又诡异的图腾。

纹路上附着的那一点点熟悉的力量让她微妙地弯了弯唇角，眼睛里有着结冰的笑意。

——神明可不一定是什么有求必应的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