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救我

鲜有人知,高镇浩曾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叫莉莉。

圆眼睛,长头发,约六七岁的光景,那是一个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孩子。宛如向日葵,走到哪里,便将明媚的阳光与笑容带到哪里。

她的妈妈经常穿素色长裙,半束着发,说话轻声细语。是高镇浩印象里,父亲众多情妇中气质最淡雅的一位。

“莉莉,不可以打扰哥哥。”女人总是叮嘱,神色无奈。

“知道了妈妈!我很乖的啦!”机灵的小家伙一边应着,一边悄悄摸摸推门,从缝隙中歪出半颗脑袋。一瞧见人立即亲亲热热地贴上来:“哥哥!你在干什么呀?应该起床啦!”

“哥哥,为什么不拉窗帘呢?”

“哥哥不喜欢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那时,他刚失去母亲不久,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动辄暴怒。就连父亲都忍无可忍,对帮佣们吼道:“阿镇那小子就是欠教训,谁都不准管他,有本事饿死在房间里好了。”

莉莉的妈妈见状欲言又止,没有权利插足此事。

唯独莉莉,无论被轻贱,被侮辱,被所谓哥哥的手一次又一次冷漠地推开,依然坚持抬起那张天真稚嫩的面孔,一次又一次把面包、米饭、收集来的牛奶和零食送到他的手边。

像小猫一样钻进他阴暗的巢穴,他的被窝。

“哥哥,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游乐园玩吧!”

“哥哥,你打犬击的时候好帅!”

她喜欢把拳击说成犬击。

“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真的好喜欢你喔。”

“妈妈也好喜欢你。还有管家阿姨、园丁叔叔、大胡子厨师爷爷……好多好多人喜欢你,所以你不要再难过啦,不然我们大家会一起难过的。”

会这样安慰人的孩子,因为撕票而死去。

孩子的妈妈陷入癫狂,凄声哭叫,再不曾出现庄园中。

高镇浩也有很久没想起这件事,直到另一个莉莉从天而降。

【gojinho:不要叫我哥哥。】

整整一晚,他打出这几个字,未能发送。

叮咚。次日上午八点半,聊天框跳出一条新消息:【崔莉莉:早上好,哥哥,希望您今天能过得开心。】

“早安,哥哥!今天也要开开心心哦!”

越过时空,生冷的文字与那道童声重合,令人无从拒绝。

半晌,高镇浩按下退格键,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原内容,回复:【你也是。】

下一条讯息到夜晚十点半才来,说是兼职刚下班,在回家路上。

高镇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喜欢的拳击风格、讨论最近的赛事,说得多了,久了,自然也会涉及一些生活琐事。陆陆续续聊了一周,随着关系的拉近,他差不多摸清她的情况:

很穷,每周四周五晚和周末全天都要打工,疑似在咖啡店兼职,平时靠店里免费的无线网络上网。

成绩一般。

爸爸是赌徒,携款逃跑,家里只剩女儿和妈妈相依为命,因此更想学习拳击,保护自己和妈妈。

比起便利店两千韩元一个饭团,更喜欢吃关东煮,加上辣年糕一共五千元。

假如说高莉莉是羽毛洁白的小小天鹅,那么,崔莉莉好比生长在污水沟中的丑小鸭。

她们所处的环境、性情天差地别,可不知为何,看着她发来的文字,他竟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妹妹,想起那个家仅存一丝温度的时刻。

“麻烦挪一下脚,学长。”

周三上午,圣格兰学院废弃楼。

忽然贴近的声音拉回心神,高镇浩低下头,与崔真真目光交汇。

她的眼睛……很美,仿若蝴蝶背翅盛着斑斓的光彩。那身松散的校服却污糟糟的,遍布泥巴与脚印,让人下意识联想到垃圾桶里丢弃的廉价货色,袜子都破洞结块。

他抬起脚。

崔真真低下眼,伸手捡起坍塌的奶油蛋糕,又用纸巾抹干净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高镇浩手机屏幕跳动:

【莉莉:哥哥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

【河豚气鼓鼓。jpg】

【猫猫抱臂走来走去。gif】

十分钟前的消息,自从学会使用表情包,她似乎沉迷于此。

几不可见地提了提唇角,目睹裴野再一次乖戾地甩出蛋糕,砸了学妹一脸。

高镇浩回复:【看朋友玩游戏。】

【什么游戏?】对方过了一会儿回复:【好玩吗?哥哥也在玩?】

【有关小白鼠的游戏。】像玩弄老鼠一样随意捉弄着看中的猎物,他不想暴露身份,只能含糊形容。

【听起来并不有趣呢。】

莉莉第二次追问:【哥哥很喜欢玩吗?】

【他们喜欢。】他道。

他是旁观者,既不会加入,更不会阻止。

余光瞥见崔真真的背影,高镇浩无端冒出一个想法:崔莉莉,崔真真,都姓崔,——假如网名为真,同为学校特困生。

她们一个乖顺安静,每晚不是工作就是刻苦学习到凌晨两点才入睡,三小时后早起赶公车。一个脾气古怪,阴沉孤僻,时常作出惊人的举动,因而受到惩罚。

所有人都知道,后者最近日子不算好过。

游戏创立以来收到红牌警告的女生,崔真真是第一个。自打裴野下场后,由于摸不准他的心思,全体男生尚未出手,只有女生们持续进行无关紧要的恶作剧——撕课本、划桌子、恶意伸腿绊倒或泼脏水、在黑板上写下折辱性文字,包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发生的女洗手间霸凌。

大家皆在观望,反复用行为试探,这次的玩具可以承受多少,裴野允许他们做到什么程度

崔真真,崔莉莉,即便拥有同一个姓,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高镇浩下意识转开话题。

偏偏莉莉对此格外有兴趣,时不时提起,连带着他也多了几分关注。

两天后的下午,与阿迟、阿宥结伴经过高二教学楼时,意外撞见欺负现场。无人的走廊中,体型微胖的少女被摁着跪在地上,锁骨处一道道浅色划痕,渗出血珠。

他看见了,平淡地收回眼神。

【游戏,应该快结束了。】

指腹移动,发出如是内容时,并没有一丝一毫所谓的愧疚情感产生。

毕竟他们自小受到的教育、看到的现实如此,世界上穷人很多,消失一个两个不打紧。

不是吗?

这一次为难来得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本该到体育课的时间,高三部学姐们不请自来。

这个国家的等级制度与阶级一样森严,前辈现身,要求清场,后辈们无一敢有异议,纷纷装作看不见教室后方被攥住下巴、压在收纳柜前承受肘击的崔真真,谈笑风生地走出去。

李允熙倒是想争辩,被几位交好的女同学捂嘴拉走。

所以说,主角才有被庇护的能力,配角被动承受。

“知不知道因为你,裴学长有多不舒心?跪下求饶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要逼我们做到这个程度呢?”

“真真啊,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为首的女生一边嗤笑拍打她的脸庞,一边伸手:“把道具拿出来吧。”

用散发着香气的、柔软的手掌掴,拿穿着名牌皮鞋的脚来踢踹,随后发出风铃般清脆愉快的笑声。

如果只是做到这种程度,司空见惯,刀尖划两下锁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或许,你了解被美工刀抵住眼睑的滋味吗?

冰冷的人造物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好似只需稍稍用力,随时都能够切开它,搅乱它,挑出一片血淋淋的青红色筋与肉块。

不断落下的挖苦讥讽,如蚊子不断嗡嗡作响,足以形成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围杀。

“真真啊,听说过吧?瞎子的人生会很惨烈。”

恶魔的阴影犹如黑暗潮水,轻易没过头顶。

“喂喂喂,这帮坏孩子,就这么肆无忌惮吗?”剧情系统禁不住出声。

“两分钟后,走廊楼梯转角,可攻略男主角们出现。”

托逆袭系统的提示,崔真真骤然发力,冲出教室。紧接着被一股力踹倒,膝盖重重磕上地面,头发被狠厉拽起。

噔,噔噔噔,口袋中橙黄色的乒乓球弹跳向前,恰好滚到一双腿边。

“看到消息没?裴野这几天都不来学校,是因为鸢怒那吧?”

南在宥双手搭着宋迟然的肩膀,两眼充满期盼:“fg忙着欧洲分部上市,他妈妈肯定没空,所以回来的一定是怒那,对吧对吧?”

“阿野的姐姐。”高镇浩单手握着手机,镇定地纠正:“不是你姐。”

“有什么区别?”南在宥嘴硬握拳:“裴野那家伙从小就这样,认准的东西就算兄弟也不准碰,连看都不许看一眼。小气死了。要不是我和阿镇脾气好,根本没人愿意和他玩。”

“小心他听到找你算账。”宋迟然双手插兜,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不远处一阵嘈杂,他们没放心上。

直到一颗小球长了眼睛似的骨碌碌撞上脚尖,宋迟然脚步一顿。

下一秒,他与南在宥、高镇浩同时抬眼,望见走廊前方那道狼狈跪趴的身影,那双湿润的眼睛。

头发、裙子都散乱了,衣领被扯得乱七八糟,眼下一道道红印。

任人粗暴地践踏、凌辱着,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他……们,张开唇瓣。

“救、我。”

多么简短的两个字,没有声音。

无助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