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劫车
闻祁走后,周漪月吩咐吩咐所有宫人退下,只留下齐嬷嬷给她磨墨。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昨晚那个歹人的长相,他的眉眼、身形、衣着,手中狼毫笔沙沙在纸上作画。
画好后她拿给齐嬷嬷看:“嬷嬷可记得此人?”
齐嬷嬷看向画纸,画上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剑眉鹰目,英气逼人。
她略略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手上动作未停,磨着价值不菲的宣德墨锭,“公主,奴婢不记得了。”
“嬷嬷,事关重大,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毕竟时隔多年,人的相貌可能会发生变化。”周漪月沉声道,“我昨夜落水后遇上一个疯子,他对我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话,什么让我把他想起来。我猜测,此人兴许是我接触过的罪奴。”
“他的手很粗糙,全是薄茧,面相冷厉,应该是武人一类……看衣着打扮,像是大晋来的。”
“我记得近来有不少晋国人入京,只要我拿着这幅画像,早晚能将此人找出来。”
找出来,将此人千刀万剐,以泄她心头之恨。
周漪月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齐嬷嬷认真看向她,“公主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当年那些罪奴是老奴亲自看着他们一个个咽气的,尸体全部被送到了乱葬岗,乱葬岗多有野兽出没,没有人能活下去。”
“而且公主成亲后,猎场的所有知情人皆被奴婢处置了个干净,每一个都是奴婢亲自动的手,看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齐嬷嬷从小看着周漪月长大,她的心狠手辣,残忍无情,她几乎学了个十成十,久而久之,曾经那些难以接受的事,已经能平静从她嘴里道出。
周漪月闻言也不欲勉强她,又问:“那嬷嬷,那些罪奴里可有人让你印象深刻?”
“回公主,那些罪奴都是大差不差的,公主也只是和他们玩乐,玩腻了便吩咐奴婢处置他们。公主待他们一视同仁,并无差别。”
周漪月垂下眼帘,“这倒怪了。”
到底是她记性不好,还是说此人只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可既是疯子,又怎会知道自己养猎奴一事?他的目的是什么,威胁?复仇?她通通不得而知。
但她不会坐以待毙。
齐嬷嬷问:“公主是金枝玉叶,想处死一个庶人易如反掌,为何这般忧虑?”
周漪月卷起画纸,面色凝重:“嬷嬷想,若他真是罪奴,一个已经死过的人出现在你面前,刻意接近你,还想杀了你,你会不会想找出此人?更何况,在明他在暗,谁知道他会不会那天再像昨夜一样突然出现想伤害我?”
她现在就像行走在烟雾弥漫的密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蹿出一只猛兽将她撕成粉碎。
“而且我现在愈发觉得,我昨夜的落水可能不是巧合。还有那猎月楼,我可不相信只是一个意外。”
闻祁没有跟他提猎月楼的事,她是从侍女那里得知的。
这么大的手笔,还真是看得起她,周漪月在心里冷笑。
她将画像收好装进卷筒:“给我备车,我要出宫。”
齐嬷嬷面露讶异:“公主,您病还未好全,怎可在外面受风?而且驸马刚吩咐过,公主今日应该好好休息,叫您别乱走走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驸马怪罪下来……”
“今日驸马不在宫内,没人发现,若是驸马问起来,便说是我一意孤行,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
周漪月抬眸看了她一眼,凤目染上冰霜,“嬷嬷,我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而且,我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齐嬷嬷见她态度坚决,叹了口气,终是妥协:“是,奴婢这就去办。”
周漪月换上了常服,只一身天水碧色襦衫长裙,头戴幂篱,遮住了自己的容貌,走之前还从匣子拿出一把银雕匕首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因是微服出宫,她只带了几个侍卫,所乘的也是低调的青蓬黑漆马车。
一行人离开朝珠宫后,在暗中观察她的那人也随之离开。
四方馆接纳各国使臣,建筑华丽宏伟,以显示天朝上国风范,一缕晨光洒上屋檐,冰凌滴水成珠。
屋内,暗卫将周漪月从昨夜到现在的行踪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座上男子,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连朝珠公主早膳哪几道菜多夹了几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魏溱姿态慵懒倚坐着,撑着头问了句:“凌云,朝珠公主与驸马关系如何?”
被叫作凌云的男子道:“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这是他精准总结出来的八个字。
“朝珠公主为天下女子所艳羡,所穿衣着服饰,所用玉佩绢帕千金难求,原因便在于她有一个精明能干的驸马,此人为官清廉,人皆称颂,梁帝也对此人甚为器重。闻祁不近女色,无婢女无通房,从不出入烟花巷陌,对朝珠公主宠爱万分,世人皆称两人佳偶天成。”
“这位驸马爷还真是完美无缺。”魏溱不可闻冷笑了声,满是嘲讽和不屑,“朝珠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换上便装,往京兆尹衙门去了。”
魏溱登时猜出她的意图,晋人入京,京兆尹府一定有记录可查。
倒也不算笨,可惜,这种方法是找不到他的。
“倒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魏溱勾起唇角,“凌云,你说女子是不是都是这般凉薄,喜欢你时便的柔情万种,不喜欢了便一脚踢开赶尽杀绝,再转头忘个干净?”
凌云默了半响,“属下不懂女子的心,可属下想着,将军既然如此恨这个女人,何不寻个机会将她杀了?昨夜将军明明可以看着她活活淹死,却为何又将人救起来?”
“还有,水中雷威力巨大,将军完全可以将那两人炸死,却只是炸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猎月楼。”
魏溱没有说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眸中划过寒光。
明明没说一句话,冷岑杀意却扑面而来,凌云只觉双肩重若千钧,不由自主跪伏于地:“属下多言,将军恕罪。”
魏溱嘴角勾起诡异的笑。
“你不懂,猎杀的乐趣,是看着猎物一点点失去所有,孤立无援又无能为力,如困兽般绝望挣扎的样子。”
“她有高贵的出身,丈夫的宠爱,万民的追捧。我偏要她余生的每一刻,都像身处地狱,她的骄傲、荣誉、美名,我会一个不落地从她手里夺走——
“猎月楼,只是一个警告。”
凌云没说话。
眼前男子本就长着一张俊美若妖的脸,每次他这般勾唇冷笑时,他都以为自己见到了恶鬼。
或许,他真是恶鬼也说不定。
多年前,他奉魏溱父亲之命前来梁夏寻找他的独子,他几经辗转找到魏溱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了宫,扔到乱葬岗。
可他没死,他从成堆的尸山中活了下来,身披血污,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像是被人丢弃的玩偶,嘴里不停喃喃着“阿月”这个名字。
乌鸦盘旋其上,凄厉哀鸣,他像一个被贬谪的神祗。
凌云正回忆时,有人推门而入。
他朝门那边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藕粉色厚袄的女子莲步轻移进了屋内,眸含春水,眉眼有些怯生生的,一颦一笑带着勾人的风尘气。
“见过魏将军。”女子声音娇柔如水,朝魏溱行了个万福。
“你来了。”魏溱淡淡道。
凌云辨认了一番,似乎是昨夜教坊司的那个女子,顿时心生不解。
魏溱看出他脸上的疑惑,并无解释,而是朝那女子淡淡一笑:“锦绣姑娘方才说想投靠于我,说的可是真?”
“回将军,是。”
锦绣目光坚定,柔声道:“世道艰难,妾身风尘贱质,原本依附齐国公门下,倒也算一方安稳地。如今国公府树倒猢狲散,妾身流落教坊,不甘为奴为婢,过那种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日子。”
“有勇气。”他俯下身,声音近乎蛊惑,“为什么选择我?”
“将军识破妾身的计俩却网开一面,是为大恩,妾身自当衔草相报。妾身能看出将军是做大事的,需要人为您做事。妾身择一主而终,从今往后定会一心跟着将军。”
这话半真半假,想投靠的意思倒是真切,凌云看着座上的魏溱,他面带笑意,似乎对这样的话很受用。
魏溱道:“想要待在我身边,是需要筹码的。”
锦绣激动抬头:“只要将军吩咐,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是吗?”
魏溱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慢慢抬起:“那,我要你去伺候一个男人,你可愿意?”
锦绣身子僵了僵,魏溱继续说:“此人是当朝朝珠公主的驸马爷,我想让他死,死在你身上,死得身败名裂,可能做到?”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落在锦绣耳朵里,犹如惊雷。
让当朝驸马死于马上风,不是他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锦绣的身子开始轻微颤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魏溱从袖中拿出一支金簪插在她发髻,抬起她的脸端详:“这么好看一张脸,没有男人不会心动。”
他凑上前,在她耳边耳语几句,锦绣的听着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大。
京兆尹府内,仆侍将茶水给贵人倒上,躬身退了出去。
周漪月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来意大致说了说,府尹捋了捋胡须,面露为难:“公主既然吩咐了,下官定当效力,只是这几日入京城的晋人不少,若是一个个查起来,怕是需要不少人手。”
言下之意是,京兆尹府没有这么多的人力精力。
“大人放心,我并非想为难大人,只是此人与前不久猎月楼爆炸一事有关。猎月楼一事实在恶劣,致使墉都城人心惶惶,若大人抓住此人严加拷问,定能真相大白,还京城一片清明。”
“还有,可以命画师多画几幅画像,在各处城门严查来往行人,尤其是晋国打扮的男子,一旦发现,立马差人来皇宫知会于我。”
府尹应道:“殿下放心。”
与府尹交代完毕后,周漪月一行乘车回宫。
暮色降临京城,马车晃晃悠悠穿过喧嚷的长街。
路边不时有京城人在讨论昨日玉渊湖的爆炸,闲谈声传入周漪月耳中。
“历来帝王骄奢淫逸,不修德行,上天都会降灾示警,我看那猎月楼的爆炸像是警告啊。”
“听说昨夜死了不少人。真是没天理,公主喜好玩乐与我们这些老百姓何干!”
“可怜那些无辜受罪的人喽!”
周漪月垂下眼帘,就在昨日,这些人还在赞颂着她的美名,不过一夜之间,全都变了样。
虽说没有证据,但她总觉得猎月楼的爆炸跟昨夜的男子脱不了干系。
她手攥成拳又松开,疯狂想着要怎么杀了此人解恨。
车辚辚向前,许是喝药的缘故,周漪月就这般睡了过去,待再掀开眼帘,双目睁大,猛地往车窗外看去——
这不是回宫的路!
车身剧烈震了一下,周漪月手扶着侧壁保持平衡,意识到是马夫那边传来的动静,顿时生出不祥预感。
果然,一转头,一个男人的手扯开帘子,冷风随之灌进车厢。
他手腕处露出一道暗红的伤口,伤疤略显狰狞。
是周漪月昨夜拿簪子刺出的伤。
魏溱探进身子,高大修长的身形将车厢堵得密不透风。
一身鸦青色暗纹圆领锦袍,腰系铜带,别着一把长剑,冷峻肃寒的装束,威凌逼人。
阴鸷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利刃般刺过来。
四目相对,压迫感扑面而来,周漪月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