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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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佳乐收拾屋子的时候从茶几下翻出了一个沾满灰尘的信封。
最普通的牛皮色那种,里头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纸。
看到封皮上的字时她才想起来,这大概是刚进公司那年,老板让每个人写给五年后‘致自己’的那封信。
不过这种传销式的鼓励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信纸上写满气势磅礴的豪言壮语。
反观现实,在娱乐圈五年的摸爬滚打,对她来说却是一场失败透顶的豪赌。
先不说这些年有没有做出成绩,单是三个月前一场铺天盖地的“桃色”黑热搜就将她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世界对女性太不友好,同样境况的“男方们”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参加各种活动,仿佛互联网没了记忆。
可她一个连五线都算不上的小演员却要每天都生活在辱骂和恐吓里。
于是万佳乐向经纪人提了条件:“要么澄清,要么解约。”
对方约她见面详谈,打了半个多小时的安慰剂,让她三思。
万佳乐每次提起自己的要求,仅仅是开了个头就都会被对方模棱两可地往‘自身发展’上引。
她抱着手臂听,表情里却是不屑一顾。
最后干脆直接戳穿:“不澄清是觉得把时间和钱花在我身上没意义对吧?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演员需要这个恶心的‘噱头’,然后好将名声打得更响亮吗?”
言至于此,经纪人也懒得再装,肥硕的身躯往沙发里一靠,拿腔拿调,向来好听的口音也被她说成了作呕的调调:“黑红也是红喔,多少人想要还没机会呢。”
万佳乐瞧不上她这副欠样,冷笑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天生的贱种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上赶着找骂?”
既是撕破了最后的脸皮,公司也没什么必要再去留一个像她这样劣迹斑斑且无名的演员。
不过五线也有五线的好处,在和公司解约的时候,连赔偿金都是最底层的价格。
腊月初八夜。
万佳乐飞往大兴国际机场,飞机将将进入北京界时便能从小窗里看到了四九城的万家灯火。
五年没回家,就连空中簌簌落下盐粒般大小的雪都让人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褚心水和周冕来接她,两人默契般谁也不谈关于万佳乐工作上的事情,只将这些年没见面时的吃喝玩乐挨个讲了一遍,最后絮絮叨叨说着他俩婚礼上的事情。
褚心水说:“乐乐,咱俩这么多年闺蜜,你必须得来给我当伴娘。”
万佳乐下意识皱了下眉,本能地想反驳。
但又看着褚心水乐滋滋的表情和满怀期待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沉了沉,从拒绝变成了没答应,只说到时候再说吧。
她这样经历的人,别人不讲,她也得有自知之明,压根儿不适合大摇大摆地凑到人前去。
车子开进小区时速度放慢了些,万佳乐打眼瞧了瞧这个曾经住过几年的地方,觉得这里的布局和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差。
墙皮有些许剥落,防盗窗生出了斑驳的铁锈,几只蠢笨的野斑鸠受了惊,从一家的空调外机飞往另一家。
倒是绿化带里的树杈子似乎多了些,上面挂满了寒酥。
道路两旁也被画上了正规的停车线。
不过似乎画上了也没用,老住户最是擅长我行我素。
狭窄的道路被横七竖八地塞满了车屁股,五颜六色,像是旧布上打出的乱补丁。
环境拥挤陈旧,管理也落后。
万佳乐不是没被劝过搬家,可话头刚一出来就被她笃定否定掉了。
没有理由,仅仅就是不想。
单元楼一层两户,一共五层,没装电梯。
万佳乐家住三楼,不上不下的位置。这还是当年她高一时她妈林桦选的,花了大手笔买房,安顿万佳乐住下。
这一住便是六七年,对门的租客也被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
万佳乐拖着行李爬了两层半,呼哧呼哧细喘着一抬头,有些意外地发现本该是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水泥地面倒是断层地干净。
褚心水从后头跟上她的步伐,见她停住,问:“怎么不走了?”
万佳乐的眼神往地上扫:“你清理的?”
“不是啊。”
褚心水探头瞧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她只是受托替万佳乐看家,每个月抽一天过来打扫打扫卫生,当然也仅限于室内。
室外这些她倒是没注意过,好像是什么时候就突然就消失了似的。
万佳乐没再纠结,摸了钥匙直接开门进屋。
原先九十多平两室一厅的格局,前两年给改成了一室一厅,屋内陈设重新摆放,一切焕然新生,只是空气里仍旧带着久无人居的‘老味’。
但到底是自己的家,哪儿也不如家里好。
褚心水和周冕给万佳乐接风,点了一大桌子的外卖,全是地道的京帮菜。
万佳乐从前总说北京是美食荒漠,高中时和朋友穿越了大半个北京城,最后却吃了一顿麦当劳。
是场笑谈。
后来朋友离开,她也去了南方。
自此没再吃过麦当劳这种高热量食物,也才知道比北京更美食荒漠的地方大有存在。
明天是周末,褚心水和周冕吃过晚饭也不着急回家,万佳乐洗了一盘车厘子和草莓,三个人肩并肩坐着,慢慢聊起一些前尘往事。
说前尘往事也称不上,许久没见的朋友总会聊聊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褚心水讲述了这几年万佳乐没来得及参加的同学聚会,带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八卦。
譬如谁谁谁又在聚会上撒酒疯了,吐了一包箱,怪丢人的;
谁谁谁又离婚了,结婚证离婚证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个六七本;
谁谁谁被老婆狠狠暴揍了一顿,因为出轨了……
还有,谁谁谁又在厕所补妆的时候编排万佳乐了。
褚心水说:“他们都在讲你万佳乐成明星了,看不起老同学,怕有人攀关系,所以聚会什么的一次都不来,还说你名气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还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微调了……你说这帮人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来不来关他们什么事,滚,滚,滚,都他妈的给我滚。”
褚心水的北京话是和老一辈人学的,几个朋友里最正宗。
尤其骂人的时候。
语气是急赤白咧的,调子偏又是松垮的,跟个说相声的似的。
万佳乐听了直笑,连沉默的时间也不见。
褚心水忍不住戳了下她的脑袋:“怎么回事,之前高中不是睚眦必报的吗?别人骂你一句你得回敬三句,怎么现在倒是看得云淡风轻了。”
这话奇怪,夸不是夸贬不是贬的。
万佳乐把头砸在茶几上,脑子里就这么忽然飘出一句话:
“因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说白了就都是苟且。”
“既然是苟且,又何苦较真儿。”
褚心水不知道好友这又从哪儿听来的毒鸡汤,但经历那么个破事之后还乐意多说几句话,就也挺好。
于是她踹了周冕一脚,情侣俩对上眼神,立刻秒懂。
两人一起为万佳乐的发言鼓了鼓掌。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适时响起了提示音,周冕看了眼,轻笑道:“巧不巧,有人在同学群里说话呢。”
万佳乐没进群,褚心水懒得看。
于是周冕一条一条地给她们播报。
毕业十年,有些老同学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勉强能想起来的几个也对不上脸。
周冕念了几条后却突然顿住,褚心水又一脚踹到他胯骨轴上:“别停。”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哑了一个度:“那谁好像回来了。”
万佳乐抬起头,目光炯炯:“谁啊?”
周冕小声说:“……沈泊言。”
万佳乐愣了下,第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着情侣两人都用一种‘心虚’的眼神盯着自己,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这人就是自己那个分手了好几年的前男友。
不过也是好笑,她的前男友,他俩做这副表情干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
其实没人说得清具体时间,连周冕也不知道。
只知道是一个在酒店里上班的老同学工作时见到他了,上去打了个招呼,说聚餐,不过也没什么下文。
周冕将原委一五一十讲述,又说:“回来就住酒店,连家都不回,估计在国内待不长吧。”
万佳乐泰然自若,手伸向面前的果盘,仍旧忘不了吃。
其实不用周冕说她也能猜到,一切早在沈泊言出国那年便有迹可循。
毕竟当时沈老爷子是陪着一起出去的。
沈泊言读书,沈老爷子则忙着拓宽沈氏在海外的业务。
只是那时他刚出去,每天都黏黏糊糊地给她打电话,翻来覆去地重复那么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
像是灰太狼说的那句经典保证词。
他说,她就信,只是好像也没有那么相信。
她信他,完全是出于情侣之间的感情,而并非出于对事实以及将来的考量。
这种强烈的感觉在他们分手之后出现得更为频繁。
沈泊言在国外念了大学,后来又听说读了硕士,再后来才没有了任何消息。
多少年了,回不回来的,好像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毕竟当初分手时,她可是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连联系方式都彻底删除了。
褚心水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于是迅速扯开话题:“你陪我去同学会嘛。”
周冕也说:“去闪瞎他们的眼。”
万佳乐对同学聚会实在提不起兴趣,想着既然聊不到一起,干坐着也是徒增尴尬。
“还是你们去吧,回头再给我讲讲八卦就行了。当然,我也不介意他们一堆人蛐蛐我。”
人不去,却肯化身别人嘴里的谈资就是她最大的诚意。
水果吃完,褚心水和周冕要告辞,万佳乐起身送他们出去。
开门时无意间看向走廊尽头对面那户,嘴角堆砌的笑容猝不及防地凝固起来。
对面防盗门外的地上静静地摆着一张出入门户的毛地毯,是宫崎骏动画里龙猫的形状,白肚皮外翻着,上头落了不少灰尘。
她看着看着,猛然想起来家里似乎有套图案一摸一样的纯棉床单,是沈泊言高中毕业那会儿买给她的礼物。
沈泊言酷爱龙猫,把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是两个人刚在一起那段时间。
为了庆祝在一起的第十天。
那时候他还喜欢捏着她的大臂后侧上的软肉,将鼻唇埋进她的发间,闷着声音和她畅想未来。
“以后我把你家对门买下来好不好,我们就住那儿,我的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一定要有你。”
那时候年纪轻,没听过什么花里胡哨的情话,单是这么一句,万佳乐就被他钓成了翘嘴。
还是单纯呐,现今已满27岁的万佳乐如是感叹。
声控灯突然熄灭,侵蚀了她的记忆,万佳乐沉默着关上门,送两人下楼。
不过站在雪里片刻,发梢就微微被打湿,她扬起头看了眼三层的方向,那家此刻正亮着昏黄厚古的灯光。
冰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一股脑往她身上钻。
万佳乐紧了紧身上的羊羔绒外套,埋头往单元门里走,路过那块儿龙猫地毯的时候也没再给它眼神。
她想装作看不见,还想装作若无其事。
可乌泱泱的思绪袭来时,如同毁天灭地的海啸,她还是没来由地想起,自家那条不知道承载了两人多少的情.欲和汗水的床单。
如今更是不知道被扔在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