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古陌荒阡,杳无人烟。
犹如涸辙之鲋的父女二人,仿佛天降的华贵马车,和急人之困的温柔明净之音。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车主人手压着帘幕,歪头看向车下两人。
苏父看这人实在过于眼熟,但心中没底故犹疑不决,思忖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声。
“阁下可是三皇子?”
“您是?”
“鄙人姓苏,只是区区巡按御史,三皇子没见过实属寻常。”
苏父是正八品巡按御史,平日里都在外公干,只有回长安述职时,才会有面见圣上的机会。这三皇子虽然在一众皇子中口碑甚好,可因为母妃出身太低,并不得圣上喜爱,故以早早就被打发出宫建府。
他只在述职时见过一两次,但三皇子气质温润,令人记忆深刻。
“原来是苏御史,请快上车。”
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倒是没一点皇子架子。
苏达躬身去查看地上人情形,脸因为被血糊了一脸,到看不出什么,可上手一摸却跟那正日腊月的火炉般烫得惊人,她拽着他的手试图将人拉起来,这才发现他手上一直紧紧握拳,像是有什么东西。
奋力掰了两下,捏得他筋骨泛靑,也无甚效果。
这人实在攥得太牢,只得先放弃。
苏达有些惋惜,又盯着复看一二。
指缝间密不透风,也不知是何宝贝,让他如此看重,重伤昏迷也不撒手。
还是救命要紧,她起身朝着幕帘后的三皇子拱手。
“我们这还有个伤患,三皇子能否先将我们送去医馆。”
车厢内。
三皇子上下打量二人装束,犹豫片刻还是问出疑惑,“苏御史和小郎君为何如此狼狈?这受伤的郎君又是怎么回事?”
锻布拍打着车窗,靠着车壁的苏父应声解释,“我们路上遇到了山匪,我这侄儿就被山匪所伤。”
三皇子独坐于精致细纹软垫上,递上一杯水给苏父,“这里支山离长安不过三十里,居然还会有人嚣张至此在这里劫道?”
苏父双手接过,小抿一口,“虽然听着不可置信,但确有其事,不过这些人倒不是普通山匪,而是流民逃难而至。”
三皇子听到这似乎很感兴趣,“可是毅兴流民?”
“殿下也所有耳闻?”
“此是已经传入父皇耳中,听闻朝臣正在为此时该如何解决而头疼。若是苏御史有妙策定会让父皇心悦。”
苏父不应声,只是道谢。
苏达缩在一旁角落。车壁都用宝蓝刻丝绸缎包住,比一般车壁软上许多,身子随着车壁摇摇晃晃,舒服得昏昏欲睡。她腿旁就是昏迷不醒血色呼啦的小郎君,垂眼就能看到,时不时用手摸摸他额头,仍是滚烫。
阿耶和三皇子的对话着实无聊,愈发让她困顿。
可眼下这人浸满血水的玄色直裰却引起她的注意。如今干涸的血迹已经和玄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来。
他这是伤在哪了呢?
想起摸他胸口的触感,硬邦邦得像石头,皮肤光滑细嫩滑不溜手。钱袋子被颠得滑入胸口下方,她反复摸索好久,好像并未有伤口。
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身子健硕修长,穿戴皆不是凡品,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习过武的小郎君。
倘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小郎君,那岂不是……
可以索要一笔报酬?
看这穿戴打扮,总不会只单单给一二两银子。
思绪已经混沌不堪,望着小郎君的朦胧眼神中却透着热切。
思考果然是最好的助眠方法,不出片刻,刚还发困的人已经打起小呼。
微弱但清晰的呼噜声使车厢中还在交谈的另外二人都齐齐闭了嘴,御史尴尬地看一眼面前身份尊贵的三皇子,三皇子接收他的视线后反而理解一笑。
“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天,现在放松下来难免犯困。”
苏父颔首微笑,十分感谢三皇子能这么体恤他们。
两人你来我往目光交流两息后,才开始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苏父不由得对平日不得圣心的三皇子大加赞赏。这人身居高位却不目中无人,对人谦和有礼,温柔和善,还体贴入微。若是抛开身份,真是怎么看都是合眼缘的好后生。
距离长安还有一段行程,车厢中豆大的灯光被剪刀拨弄两下,瞬间又暗上不少。仅有一点余光在沉沉黑夜中发出余辉。
卯时三刻,沉睡的长安城像一头慵懒的雄狮在一声声响彻云霄的鸣钟声中渐渐苏醒,外城大门被三五个守卫齐力拉开。红墙灰瓦下的鼓楼中,“紧十八、慢十八”的鼓点阵阵,在这振奋人心的鼓声中,一辆华盖宝马香车疾驰着冲进城门,没有任何人阻拦。
苏御史掀开锻布,望着已远成黑点的城门,说出自己的顾虑,“殿下,这不合规矩吧?!”
“无碍,救命重要,那些守卫都认得我的车,自然不会为难我们。”
他脸上带着为难,怕影响殿下声誉,可事已至此只好推手致谢,“殿下仁义。”目光炯炯、充满赞赏。
苏达看了不禁抿嘴,阿耶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好糊弄。
她视线不由得瞟向三皇子,不是她内心阴暗,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却毫没怨言十几载,反而看淡一切为国利民,哪里有好名声哪里就有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心在何处,阿耶难道看不出?
不出片刻,马车已经稳稳停在外城西市医馆外。
车夫帮着将人抬进馆内,三皇子抬手告辞。
“今日多谢殿下,他日定然登门道谢。”
“好,届时我定会设宴相待。不必多言,苏御史快进去看伤者吧。”
苏御史拱手高举过头,深深曲身,停留许久。
这长揖礼苏达很少见阿耶用过,直到苏达拍他脊背。
“阿耶,别拜了,人都走了。”
哪知阿耶起身后,却不理会她,只是经过苏达身旁时,才低声一句,“没有礼数!”
阔步走入医馆。
苏达委屈,她不过是觉得那宝马过于膘肥体壮,英姿飒爽,跑起来长鬃飞扬煞是好看,才忍不住在他们谈话时多看两眼,摸了两下。
不过就是没顾上和三皇子道谢,你都给他行那么重的礼数了,少我一个又如何?!
委屈归委屈,人还是毫不犹豫地跟在阿耶身后,不离半步。
绕过山水屏风,人正脸朝下趴伏在木榻上,后背被白色纱布层层裹住,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血水洇染开来,手依旧攥紧拳头。
苏父见人伤势严重,不由得问出声,“大夫,这情况怎么样?”
年迈的大夫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只让两人看一眼,就将人请了出来。
他摇摇头,雪白胡子扫着棕色粗布衣襟,“这小郎君啊,怕是不太好。”
“他背后有刀伤,从右肩到左腰,深可见骨。再加上这几日应该是没有好好照料,虽然没有感染,但是伤口撕裂的更厉害。”
“还能活吗?”
“看他造化吧,我这虽然没地方,但是今日实在不易挪动。明日我们会将人送回去。有好转就在家好好照料静养,若是不行,就准备后事吧。”
随即扬手就赶人。
苏达和苏父就被莫名其妙地赶了出来。
两人在医馆门口面面相觑。
苏达刚想询问价格,手里拿着刚掏出的荷包,还热乎呢。
她此时还在不可置信中难以回神,嘴中喃喃着,“如今长安也有养病坊了?”
她从书中见过,前朝朝廷曾有设过养病坊,专门收治贫苦百姓,还不需花费银钱,养病坊的日常经费全从官田税收中支出,真正的造福百姓,利国利民。
“不曾听说。”苏父望着写着仁善馆三个豪迈大字的牌匾,诚心赞叹,“这仁善馆不仅名字起得好,连大夫的心地也如此良善。”
话刚落地,一名年轻女子起气喘吁吁地从医馆中跑出,“哎!两位郎君等等!”
等她喘匀气,才耐着性子不好意思道,“我阿翁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刚刚的诊费忘记收了。看诊是100文,用药和包扎是800文,过夜需要大夫看守,所以还需要再加500文。一共是1400文。”
苏达听到100文时,杏眼微眯嘴角还带笑;听到800文时,脸色微变浑身僵硬,听到再加500时,已经脸色发白,紧攥着荷包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最后是僵着发白的唇,颤颤巍巍将两块碎银递给年轻女子。
那女子接过银子时,还关心的问了一句,“这小郎君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莫不是突发恶疾?不若再进来看看?”
苏父板着脸,半点儿不帮腔。
苏达闻言脑袋轰鸣瞳孔地震,她摆出这死出可不是为了多花钱,于是一跃而起,脸色红润气不喘地打了一段八段锦。
气色变化之快令这女子瞠目结舌,她进医馆时还在不停念叨,“面色发白主虚症、寒症、脱血、夺气……”
一年未归,长安城还是旧时模样,晨钟早已敲完,小贩们早已收拾好摊位,开始吆喝叫卖。路上行人不多,苏达和苏父两人肩并肩悠闲走在长街,街边熟牛羊肉、猪肚猪肺等熟食,兔子、斑鸠等野味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侵蚀着路人的嗅觉,父女两同时喉头一滚,硬生生干咽下一口涎水。
“阿耶,要不我们吃点东西。”
可苏父却不知一声,她悄咪咪看一眼阿耶,暗暗叹气。
怎么阿耶这么小气。
不就是没跟三皇子道谢吗!
她轻咳一声吸引苏父的注意力,郑重其事道,“阿耶,我错了。”
苏家求生手册第一条,只要阿耶认为错的,那就一定是错了。万事先认错,准没错。
“错哪了?”
“以礼待人。”说完又觉得这点程度还不够,立马扯上苏父的袖子,夹着嗓子细声细语,“我真的错了,下次我绝不再犯。”
见阿耶脸色些许好转,又再接再厉道,“下次我见到三皇子一定把那句谢谢给补上!”
苏父这才垂眸望向她,语重心长道,“酥酥,我们虽算不上书香门第,可阿耶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你三岁开蒙,这十几年来,阿耶教导你的仁义礼智信,难道都叫狗吃了?你随阿耶出门在外,见识比一般女郎只多不少,怎么还会……”
“阿耶,”苏达打断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决定改变策略转移话题,“阿耶。”
说着掏出那破旧荷包。
“你瞧,已经瘪了。咱没钱了。”
别人怎么样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家要揭不开锅了。
哪知苏父仍在絮絮叨叨。果然不管钱,不知柴米油盐贵。
“有些时候,你不该问别人想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我问你,今日若不是三皇子捎我们回长安,那我们可能还在那荒山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你看那一直与你不对付的王家小郎君,你们只要一见面必然打打闹闹,但他真的对你造成实质伤害了吗?”
说起王二虎,记得第一次王二虎阿娘带着他来找苏父讨说法,还没等王二虎那笨蛋磕磕巴巴说完到底发生何事,苏达就梨花带雨地说出,“王二虎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二虎娘自然觉得理亏。她还是个暴脾气,直接冲着王二虎的脑瓜子就是一巴掌,所以每次来都是虎子吃亏。久而久之,他就不敢在告状了。
别说,过了这么久,她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荷包,还有点想王二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