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整个小院都静默了,唯有寂静如水的月光照亮这荒唐时刻。
“你在说什么胡话?”牛婶想挣开他的桎梏,用力甩两下手臂,但力量悬殊,哪里比得上十四岁少年的劲头。
苏父见状,只得温声细语采取怀柔政策,“牛牛,你打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可少年哪里还有理智,见到所谓的‘罪魁祸首’,矛头直指,不依不饶。
“就是你!原来你天天都在打我娘的算盘!亏得我还一直将你视作长辈。尊你,敬你!”
“我怎么打你娘的主意了?”这话问得苏父自己都想笑。
牛婶望着还在无理取闹的牛晴朗,耐心已经逐渐清空。
“牛牛,你听阿娘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达实在看不过眼,蓄力起跳一把揪住比她高一头的撒泼少年郎的左耳,待她落地站直身子,那厮弓着腰猫着头,惨叫连连,头上半悬着的四方帽应声坠落。她胳膊弯曲将他脖子夹紧在腰侧,一巴掌拍向那四方额头。
“小屁孩长大了?跟谁嚷嚷呢?!”
那方正额头瞬间殷红一片,这厮方才老实。
春三月的夜还透着料峭寒风,却吹不进其乐融融散发着橘色暖光的小厅。
四棂窗隔扇门内,苏达夹起一块沾满姜豉蘸料的猪蹄冻放入牛婶面前的瓷碗内,又夹一块给阿耶,主打一个不能厚此薄彼,公平得很。
在她亮晶晶的目光中,牛婶夹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两下,柳叶弯眉上挑,眸子闪着细碎光芒,猪蹄冻入口即化,搭配炒得咸香蘸料堪称绝妙。
苏父一口吞下,那仿佛深渊般的巨口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模样,让苏达分外意足。
映着暖黄色的灯光,仿佛一家三口般和美温馨。
四棂窗隔扇门外,嘴撅得能吊油瓶的少年郎委委屈屈地在丝丝寒意中拿着扫帚满地乱挥。倏然间,一阵爆喝从一门之隔的小厅内传来。
“牛晴朗,好好扫!”
少年郎瞬间僵了身子,握着木柄的手露出泛白的指节,扔掉扫帚的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是泄气般认命清扫起来,只是口中愤愤不平。
“我就知道!有了后阿耶就有后阿娘,还有恶毒的后阿姐!”
嘴巴抿成绝望的一条线,说到最后两字还颤抖两下,仿佛顷刻间就会有晶莹泪珠砸向地面,在尘土中开出花来。
透过四棂窗上棂格,一道温柔声音故意重着嗓子,“其实这件事都是误会,前几日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酥酥爹要回来了。今日一早就有媒人来上门,说要为姓苏的御史大人说媒。”
“姓苏的御史,莫不是那!”苏达故意大着嗓音,生怕外面干活的忧郁少年听不见,便又重复一遍,“莫不是那喜欢簪花的苏秦山苏御史?”
砰,隔扇门被从外猛地推开,拍在另两张隔扇上,震得从门窗到房梁都窣窣颤动,一记陈年旧灰从饭桌的正上方如天女散花般飘洒,苏达饭还没吃上一口,先被灌了满嘴的尘土。
苏父本就鼻腔敏感,一时间咳嗽喷嚏齐上阵,他转身弓腰垂首,一气呵成。
好在牛婶穿了一身淡紫色绣浅翠花鸟儒衫,虽是窄袖却也刚好能掩住口鼻。她秀眉竖立,瞪眼看那闯进来的混小子。
混小子一看他娘的脸色,还悬在半空的脚马上后撤,扭身就要往门外跑。他其实是进来认错的,可阿娘现下表情像要吃人般,太过可怖。趋利避害是他这个食物链底层的本能。
“牛晴朗,你站住!”
牛晴朗苦着脸,仿佛便秘一般,却不敢再动,心里将那死去的阿耶求了百遍。
但不外乎就那几句,因你走早,独留我们娘两受了太多委屈,可得保佑我不被阿娘打。母子间哪来的隔夜仇。
他缓缓转过身,强迫自己将笑容咧到最大,讨好道,“阿娘,我错了。”
这变脸和认错的速度简直和苏达一模一样。
牛婶可不吃他这套,打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崽子,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她还能不清楚吗?
偏过头对着苏达父女温言软语道,“这饭都被这混小子毁了,赶明儿去我那吃,我给你们好吃的。今日我就先带他回去了。”
“好,啊~切!好,”涕泪橫流的苏父手拿绢布擦拭。
苏父这人吧,不仅有收集印章这中富贵爱好,身上还带着不少的富贵病。就比如现在,喷嚏不断,鼻子仿佛被水泥糊住,说话声音都闷闷的。他特地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是鼻鼽。因为大量灰尘导致。
是以每次清扫的活都落不到他身上。
“牛婶明日见!”苏达乖巧懂事。
牛婶不急不缓地往外走,路过牛晴朗,见他跟苏达父女挤眉弄眼,温声细语瞬间狠厉,“还不快跟上!”
见牛晴朗求爷爷告奶奶太过可怜,苏父于心不忍地冲着牛婶背影喊道,“不要为难牛牛,他也是误会了。”
苏达闻言立即倾身添油加火,声嘶力竭,“牛牛就是欠教训!牛婶可别惯着他。”
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苏父的一记冷眼。
如今人都走了,苏达望着被铺满一层土色的还未动几口的美味菜肴,尤其是落灰最严重的那盘广寒糕和姜豉猪蹄冻,心仿佛凌迟般被割了千万刀,痛道无法呼吸。
可仔细一看,身子不自觉的越靠越近,灰黄沙土中几株黄色干草混入其中,她招呼苏父来看,“阿耶,你看这东西,是不是你前几年补房顶用的麦秆啊?”
苏父眼中血丝爬满,眼尾还泛着红,盯着瞧上一会儿,眼睛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酸。一边说着是一边用绢布擦拭眼角滑落的晶莹。
苏达听着那声是,又抬头想屋顶望去。只觉头顶一阵白光闪过,仿佛要把她劈成两半,身旁又一个喷嚏响起,她眼前一黑。
真是祸不单行!没钱就算了,怎么连屋顶还漏了?!
她本还想着揶揄阿耶,居然真有人给他和牛婶说媒。随口乱诌的苏秦山御史不过是来骗牛晴朗那傻小子的。若两人真的有意,她倒是举双手赞成。不过现下,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苏父便被外头接二连三得叫门声吵得一坐而起,起身去揉着肿成鱼泡的眼睛去开门,揉两下后,发现眼睛仍旧只能睁开一条小缝,这才暗道不好,今日是要面圣的。
苏达两耳带塞在床上睡得沉稳,丝毫不受影响,许是梦到了好吃的,空嚼两下,咂摸着嘴。
木门被从里拉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苏父那狭窄的视线中。晨起的脑子还在半梦半醒中,他思忖许久才将人对上号。
这人是昨日医馆的小女娘。
“郎君,我们昨日说好的,这人不论如何都得给您送过来。您且让让,我让人抬进去。”
也不等苏父回答,指挥着几位身穿短打的役夫就要往里搬,前脚抬春凳人刚过门,就出了大问题。
苏府的宅子是苏夫刚做官那年买的旧宅,据说一进的小宅子少说得有40年了,比苏父年龄还要再大上几岁。那时候盖房子都是小门小户,门不过3尺。
可眼下这春凳就不止3尺了,这让几人犯了难。
其中一位役夫试着换个法子,“要不,把人背进来?”
却被医女一口否决,“不行,现在人还有口气,一会儿再把这口气给颠没了。”
那该怎么办呢?
苏父思忖不过片刻,便当机立断,给出决策。
“拆门。这门砸了,再将两侧围墙凿去一二,准能进去。”
此话一出眼都不带眨一下,仿佛拆得不是自己门板围墙。
说干就干,请来抬人的役夫本就个个身材魁梧,体型健硕。拆门凿墙这种力气活根本不在话下,四人拎起榔头,一阵叮叮当当。
苏达就是此时醒的。
半梦半醒中,还想着家里的屋顶要修葺一番,听这动静,难不成是阿耶请人在补屋顶?可转念一想,她阿耶哪里来得钱请人,难不成自己老胳膊老腿亲自上阵?思及至此,倏然清醒,阿耶虽然学问不错,官当得也不错,可这做工这样手艺活是真的不太行。万一从房顶上摔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胡乱套一身衣服就往院子奔去,仰头打眼一看,哪里有人?可叮叮梆梆的声音不绝于耳,她闻声去寻,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院可藏不住人,扭头就看见从影壁边露出的半条胳膊。
手臂上凸起的肌肉被汗水浸透,黝黑发亮,像抹了一层油。四位壮汉正手持榔头猛锤那已经风化得堪比豆腐块的灰色墙体,动作麻利,倒是不怎么费力。
满地碎瓦断木,细看还能找到碎裂的正脊安吻兽残骸,雕着缠花纹的雀替混在一堆石料中十分抢眼。
苏达对面的墙上正斜靠着两块榆木门板,干巴的木纹如老人脸上的褶皱,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估计再过两年,就会自己裂成几块。灰扑扑的铜首静静地躺在上面,连铜环都锈迹斑斑。
工匠、拆下的木门、正在被凿的墙、一地的木石块。脑子乱哄哄地将这几条信息串连起来,她靠近正在指挥的苏父身侧,扯扯他的大袖,小声询问,“阿耶,咱们是要换新门吗?”
可叮咣声此起彼伏,堪比蚊蝇的耳边话苏父哪里听得清楚。吼着嗓子大声问,“说什么?”
“我说,是在换新门吗?”
还是门外的女郎耳力更好一些,指着春凳上的人扬起嗓子,“你们家门太窄,要拆门才能送去进!”
她闻言如遭雷击,强忍着头晕靠在影壁上撑着身子。
心里念着可不能倒下,若是那医女漫天要价可怎么办?
她还记得,这家医馆的看诊费都要100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