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雅间

和秦合欢约定的第三日午后,褚雪镜如约出现在如意楼。

虽然乔恩兰以她旧病未好为由几次妄图让她打消出门的想法,但褚雪镜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没人能动摇——这还多亏这些年乔恩兰和忠远侯褚振明的有意纵养。

天色微霁,路上行人便多了起来。褚雪镜到的时候,秦合欢已在和风雅间静待。

如意楼是如今金陵城风头最盛的酒楼,除它酒菜一绝外,最享盛名的就是它的雅间。如意楼雅间分三等,一等雅间只有四间,分别以四季莺时、槐序、白藏、玄英命名,但这四间雅间长年被人留定,至今无人知晓其中风光;往下二等有九间,秦合欢所说的和风就是其中一间,一般订下此等雅间的多为王公贵族,订金不菲,胜在私密独立,不失为谈事的好去处;最末三等则有二十间,厢间有推窗可观楼中歌戏,最宜享乐。

秦合欢愿意花大价钱订在如意楼二等雅间,褚雪镜并不意外。毕竟秦合欢虽视财如命,但极具职业操守,交给她做的事没有她办不成的,而这等涉及雇主私事的要谈,她自然会选择她认为最稳妥的地方。

褚雪镜对她很放心。

她将秋芝留在雅间外,独自进了雅间。秦合欢闻声将窗前的厚帘放下,挡去天光和残风,她抬眼瞧了瞧褚雪镜,笑道:“褚姑娘今日气色不错。”

褚雪镜日日与病气缠绵,早已习惯了旁人打量她时隐含的怜悯,但秦合欢很好,她不会。

雅间内烧了暖炉,比一般人家中烧得更旺,连褚雪镜都感受到了蒙卷的热意,她对秦合欢笑了笑,“秦馆主容光焕发,可是有什么好事?”

秦合欢摸了下脸,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推到褚雪镜面前,“算不算得上好事得你自己来看了。”

信中详细写着杨春明和白音的生平——杨春明生于沧州,父母早年因瘟疫双亡,他有幸得救后便回了乡下祖地以务农为生,天成十六年与隔壁村村长之女白音结识成亲,天成十七年白音怀孕,两人举家离乡上金陵,后来两人再有音讯,便是在嘉元二年出现在金陵城郊以做木工为生,育有一女,年九岁。

据秦合欢探查,这时两人的“女儿”已是褚玉霜了。

“他们中间消失的时间在哪里去做了什么几乎毫无痕迹,让人无从得知。”秦合欢也没料到一对普通的乡下夫妻竟会无影无踪九年,又莫名其妙出现在金陵,简直匪夷所思,“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你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褚雪镜将信合上,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有么?”

秦合欢眉头一动,“你见过他们吗?”

前世见过。褚雪镜抿了口茶,只摇了摇头。

“杨春明粗眉鹰鼻,方脸帆舟唇;白音凤眼肤深,眉窄高颧……”秦合欢幽幽叹了口气,“我能说凭眼缘吗?你一看就不像他俩生的。”

褚雪镜:“……”倒也不乏是一种新奇角度。

雅间配着品茶的糕点,是时下最兴的梅花玉糕。褚雪镜拈起一枚轻咬一口,梅花的香气在口中晕开,甜滋滋的却不腻人,秦合欢见状也拣了一块来尝,不禁道:“不愧是五十两两个时辰的雅间,准备的糕点也不俗。”

“五十两两个时辰?”褚雪镜不曾订过如意楼的雅间,只听说是寸土寸金,但没料到这般狮子大张口,“秦馆主破费了。”

秦合欢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给我的远不止这点,谈不上破费。”

她三两口解决了一块梅花糕,接着道:“入冬后你几乎不怎么出府,想必不知道忠远侯府如何发现褚玉霜、原本的杨玉霜身份的——据说那日忠远侯夫人恰好想新打一套雕花妆奁,而杨春明不仅木工了得,雕花亦是好手,于是忠远侯夫人上门问询,一眼就注意到了在帮忙的杨玉霜,一种来自亲生母女的羁绊指引着她叫她瞬间落泪……”

“滴血认亲?”

“那倒不是。”秦合欢讲得生动多彩,仿佛当真见到了两人认亲的场景,“忠远侯夫人激动地发颤,一把握住了杨玉霜的手,泪流不止,而杨玉霜见她那副模样竟也如心绞一般潸潸泪下,杨春明和白音不明所以,忠远侯夫人便问杨玉霜是否腰间有像蝶蛹的红胎记,结果果真如此,杨春明夫妇这才有些印象,想起十七年前在禹州陵禅寺曾与忠远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白音和乔恩兰都在陵禅寺生产,慌乱间不慎抱错了孩子?”褚雪镜放下吃了一半的梅花糕,这梅花玉糕浅尝惊艳,食多便觉单调,要饮茶压一压,“那时乔恩兰本记得孩子腰间有胎记,但因生产太过虚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孩子身上没了胎记也只以为自己记错了,直到再次见到褚玉霜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亲生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我猜的对否?”

秦合欢忍不住为褚雪镜的推测鼓掌,“分毫不差,褚姑娘不去当说书人简直是屈才。”

褚雪镜宠辱不惊,冷静道:“话本子都是这般,只怪她们无甚新意。”

秦合欢看着她正经严肃的脸,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褚姑娘果真是妙人,这一单我接的不亏。”

随即她又正色起来,“你也觉得不对劲?不过这戏演得真是漏洞百出,若是你同褚玉霜当真是抱错的,为何不见你亲生父母来寻你?”

“若我不查,便是天衣无缝。”褚雪镜垂眼看着瓷杯中清亮的茶水,隐隐映出自己淡漠的眉眼,“我娇纵无脑乃是金陵出了名的,漏洞百出的戏糊弄别人不成,糊弄我足够了。”

秦合欢挑眉,“褚姑娘看着可不像传说中的娇纵无脑之人,那些人有眼无珠倒是给你留了破绽。”

褚雪镜低低笑了笑,抬眼像是寻常好奇话本内容的小姑娘,“后来呢?她怎么‘说服’杨春明夫妇让褚玉霜认祖归宗的?”

秦合欢耸了耸肩,“这倒是没传出来,不过据杨春明的街坊邻居说忠远侯给了他们不少金银财宝,昨日两人已经搬离金陵了,只是具体去了哪,又是无人知晓。

连我的暗探也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十七年前凭空消失,九年前莫名出现,现在同样的剧情继续上演……褚雪镜缓缓托腮,忽然道:“他们的每次出现都像有什么任务要完成,完成后就功成身退,再也找不到踪迹。”

秦合欢眼睛一亮,“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偏头打量着褚雪镜,放松身体靠向椅背,问:“你身上有什么奇珍异宝么?”

褚雪镜掀起眼睫,懒懒回了个音节,“嗯?”

秦合欢状似思考般摩挲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谋划,总要图些什么吧?总不能图你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女儿?而且他们就不怕你生疑去寻自己的身生父母么?”

准确来说,褚雪镜已经生疑了。

可惜是建立在她重生的前提下,前世她的确蠢到旁人说什么她信什么的地步,褚雪镜无奈弯了弯唇,没说话。

她是借口前两日的如意酥买回府已失去原本风味为由出府的,若是久久不归,回府免不得被盘问。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帕中包着一只镶金玉镯,指尖施力将玉镯推向秦合欢。

秦合欢却没露出以往见财起意的神情,而是警惕道:“褚姑娘?”

褚雪镜起身,一身蜜粉羽纹云狐裘衬得她如水中风荷,她朝秦合欢柔柔笑了笑,笑得秦合欢头皮发麻,“秦馆主,明日帮我演场戏如何?”

……

秋芝守在雅间门前,听见门有响动,侧身让开,率先出来的是她不曾见过的女子,想来是小姐的朋友,便先福身见礼。

那女子道:“你小姐唤你进去。”

秋芝下意识抬头看她,那女子似乎只是传话,说完就扭头走了。

这几日小姐的怪处莫名一一浮现在脑中,秋芝咽了咽口水,心中突然打起鼓来,她手刚放在半掩的门处,雅间内就传来她家小姐的嗓音,“秋芝?”

秋芝深吸一口气,垂着头走进去,恭敬道:“小姐。”

褚雪镜轻声道:“门合上,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秋芝觉得心里的鼓越敲越响,响得她耳朵似乎都被震得嗡嗡不停。

她依言照做,随后低眉顺眼地回到褚雪镜面前,道:“小姐。”

无声的目光落在她的脊背上,秋芝紧绷着身体,却始终不敢抬头看褚雪镜一眼,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因为慌乱发抖的手,一瞬间仿佛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唯余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她听到褚雪镜轻柔的声音落下,“秋芝,你慌什么?”

秋芝喉咙发紧,声音止不住发颤,“小姐,我……”

“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秋芝舔了舔干裂的唇,一五一十回道:“回小姐,三年。”

衣裳的细微摩擦声响起,紧接着水红色的罗纱裳摆出现在秋芝眼前,褚雪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待你如何?”

秋芝只觉得自己浑身像烧了火一般难耐,特别是喉咙,已然被烧得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她才回道:“小姐待秋芝很好。”

“是吗。”她听见褚雪镜轻轻叹了一声,少女身上惯有的软香如飘烟盈裹着她,她感觉到褚雪镜俯身,指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颌,“好秋芝,那你为何要背叛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