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哈哈哈哈……”喻扶辞侧身倚着栏杆,笑得脸颊扬起,露出半边修长的颈脖,似乎越品越好笑,简直乐不可支,“真是好了不得的稀罕功法,确实不能传世,得藏好掖住,放在你们玄苍藏书阁最上面一层,只有进境最快天资最高的弟子才给他看。”
语调中赞叹之情假得十分不加掩饰。
故离嘴唇微微张合几次,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反复几次都没能寻到一个合情合景的话头,最后像是彻底放弃了挽救,保持缄默,只方才张开的嘴角看着像在不受控地微微抽搐。
喻扶辞却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又几不可察地凑近一些,笑容促狭:“昔日我求学之时不过一个末流的外门弟子,却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倾河仙君屡屡关照维护、提点指导,原来竟是拿我当作攻略对象的缘故啊?这我倒是没看出来,那么敢问仙君,后来同我对战过招时,你心里想的仍是要如何攻略我,与我长长久久么?”
人与人的距离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故离对此一贯不敏感,方才喻扶辞离她是远是近她都不在乎,也无所谓,现下却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出于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她微微偏身,错开了与喻扶辞的距离。
喻扶辞更是变本加厉:“我以为仙君是想要杀我,原来仙君竟是想做我的道侣。早说啊。这有何难?你我师出同门,又相识日久,彼此脾气秉性早不陌生了。
“左右仙君现在人在我这魔窟里也出不去,无事可做,想来也无聊得很,不若我们准备准备,明日就召集门众,结契大婚,如何?”
放在平日,故离不会理会这种无稽之谈,但不敌喻扶辞嘲讽人的功力实在难有敌手,这番胡言乱语还没给她听得眼角眉梢乱抽就已是忍耐力惊人。
“绝无此事。”她道。
喻扶辞怎会不知道,但不影响他寻故离的开心。堂堂魔头竟像个上房揭瓦的顽劣少年,房主人越生气,他就越是来劲。闻听故离反驳,更加不依不饶,故作讶异道:
“什么,原来不是吗?你珍藏的独家秘籍可不是这么说的呢。可是我们倾河仙君不是一向清心寡欲不近人情么?还是说……”
他再度攥住栏杆贴近,使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能清晰地从故离耳畔扫过:“仙君这无情脉修的,道心不坚啊。”
这句就更稀奇了,自倾河仙君成名,从来只有说她行事太过板正的,“道心不坚”这类质疑还是头一遭。
故离又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气勉力维持住了不咸不淡,吐字却在不自觉间短促不少,打算快刀截断这越发不着调的话头:“我没有入无情脉。”
短短七个字不知有什么神力,喻扶辞握着栏杆的五指静止了,指尖悬挂的玉令失去平衡,“当”一声撞在栏杆上,回声在石壁间不断回旋。透着快意的笑声也骤然消失,许久没听见回话。
故离略有点奇怪地抬头,正对上喻扶辞诡异的目光。
魔头整个人都保持在静止状态,垂眸自上而下看着她,里面纵横交错地交杂着怀疑、惊愕、疑惑,混成一团,最终又归于诡异难辨,深层似乎还闪着点难言的光彩,不知这话哪个字眼戳中了他不同寻常的经络,成功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
“你没入无情脉?”他将信将疑地打量故离几眼,神色意味难辨,“那你入了哪一脉?剩下十三脉中居然还有比无情脉更适合你的?”
故离认为这问题也超出了他们讨论的正常范畴,本不欲回答,但想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直言道:“我没有入脉。”
这一句更是搅风动水,喻扶辞紧盯着她,眼里烧灼的那点光亮瞬间又攀升一个层级。饶是魔头见多识广,且行事向来离经叛道,此刻神情看着也难掩意外的成分。
“你已经化神期,还没有入脉?”他讽刺地“哈”一声,“怎么,莫非倾河仙君嘴上对魔修喊打喊杀,实际也想效仿我等魔头,自创邪脉了?”
对于修士来说,十四神脉就是十四个道统,各有不同的修行法门,也对应不同的功法。自上古神醒之年,十四创道神陆续飞升,创立十四神脉,为后世修者研习,代代传承至今。在这十四脉中,以剑法闻名者有之、以锻体著称者有之、以心法立世者有之、以奇门遁甲扬名者亦有之,百家争鸣不胜枚举。
但万变不离其宗,便是追求至道。由炼气始,悟道渡劫终,随着修为精进,对“道”的参悟也愈发透彻。十四位创道神,便是十四个最先了悟大道的人,这才飞升创道,名垂千古。
而要想参悟大道,必不可少的就是入脉。道理很简单,就像人生下来是不会飞的,想要腾空而起,要么乘风,要么御剑,要么自己造对翅膀,总之一定要借助点工具,才能脱离与生俱来的冥顽与凡愚,奔赴穹宇。
十四脉便如同十四样趁手的工具,弟子成功筑基后,便会由师长引导选择一脉,赐予脉箓,修真悟道的漫漫长途,这才算走上第一步。通过掌握某一神脉的修炼法门,才能最终叩响得道的巍巍高门。
不入脉的弟子便如顽石一块,在修炼一途上愚钝不开、堵塞不通,好似在有千万条分支岔口的密云里探索特定的那么几条,走火入魔如同家常便饭,修为停滞不必说,动辄便会伤及根骨性命,万劫不复。哪怕万里挑一出了一个特别幸运的,能够平安无事挣扎到进阶,十有八九也会死在突破境界的天劫里。
可以说,不入脉而化神,简直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但也有些修士,出于各种原因,要么无能为力,要么不欲为之,没走上这十四条光明坦途,而要爬去邪脉的独木桥。不入十四道,不服正统门,便只能当只阴沟里的老鼠,被归为魔修。
不过正如特立独行往往就意味着没有立足之地,这些敢修邪脉的人无一例外,就算没有死于仙门清剿,修到最后也是走火入魔。
毕竟工具也有好使不好使之分,如果说十四脉是通天的龙门,那么由历代魔修创立的各路邪脉便是良莠不齐摇摇欲坠的破木框,想触碰大道,门都没有。
这种问题对于故离来说答案不言而喻:“当然不会。”
“哦——”喻扶辞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原来仙君是看上我这涅槃脉了。好说,虽然早在几百年前仙君就于我反目成仇,但多年来你捅过我不少剑,我也重伤过你那么几次,咱们也可以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结不结契的日后再议无妨,仙君要是想弃明投暗,我随时恭候。”
这一番极尽颠倒黑白混淆阴阳之能事,也算开了故离的眼。再与魔头多言几句,恐怕待会两人的道侣契就要从他口中无中生有出来,当真可怕。
见垂挂的玉令刚好晃到眼前,故离便一伸手,开门见山道:“还给我。”
喻扶辞反应奇快,一抬手,玉令刚好让过故离指尖,他语气姿态都是实打实的刁蛮专横不讲道理:“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不给。怎么,倾河仙君还怕离了这秘籍就攻略不了我,不能顺利抱得道侣归了?”
故离再度骤闻这没脸没皮的惊人之语,手里又探了个空,重心一歪,不巧扯到了先前守城落下的伤,本要去够玉令的手立时握住栏杆,另一手捂住嘴,闷咳几声。
余光见眼前人影几乎在同时晃动一下,竟有些像个抢身过来扶的动作。可等故离咳完抬头,魔头仍站在原地,连那副让人恼火的挑衅姿态都没变,只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近前,初初一看还真像是往她的手腕下方扶过来的。
但魔头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然不可能大发善心搀扶她,那只手最终穿过栏杆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固定在栏杆前。
两人距离顿时不足寸余,只有几根栏杆挡在中间,近到能看清彼此的睫毛。
喻扶辞低头,脸上没了笑意,轻声吐字:“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选项,不是吗?你看你,当初非要选择与我作对,如今可捞着了什么?屈居人下朝不保夕而已。
“现在为时未晚,与其等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行动的玄苍来救你,不如自谋出路。比起在那些守城修士的小命和玄苍阵法机密间挣扎,这第三条路显然划算得多,故离。”
这声音轻柔得不像魔头,更像一个亲密的老友循循善诱,亦或来自深渊精怪的蛊惑,再配上他那张绮丽缱绻得天独厚的脸,几乎能听得人心旌晕乎乎地摇荡。
故离猛地抽手,没能成功,手腕略僵,声音冷得仿佛刚刚参禅归来:“绝无可能。”
喻扶辞大概是过了挑拨宿敌玩的劲头,这么几次三番标准的不识抬举下来,他最后一点难能可贵的耐心也彻底告罄,魔头凶狠顽劣的真面目毕露无余。
“真是铁骨铮铮,一如往昔啊。既然这样,那倾河仙君就自己待着好好想一想,是画图,还是给那几百个杂碎收尸吧。”他冷哼一声,随手扔垃圾般将故离的手甩开,盯着她的眼睛放缓声音道,“仅限今日,过时不候。过了时间,我会亲自代劳,帮你选一个出来。”
魔头拂袖而去,空荡的牢狱只剩故离一个人。她退后几步,坐回木板床上,脸上不见懊恼也没有愤怒,白水般清淡无聊,眼帘半阖,显得有些疲倦。
虽然被尊称一声仙君,但她并不是什么穷讲究的人,刚准备凑合躺下休息一会,忽然察觉不对。
一身衣服虽然换过,样式却跟之前的差不多,也是白色为主,只有用来束腰的绦带是云水青。此刻那条绦带垂下的部分忽地无风自动,有生命般蜿蜒向上,直朝她垂在床沿的手而来!
金丹自爆虽被半路杀出的喻扶辞强行截断,金丹上的裂纹短时间内却还无法愈合,上面裂隙横七竖八,可谓触目惊心,稍有不慎就会碎裂,几乎不能动用真元。故离并指下按,空而单薄的手指却点出了剑意,截住绦带的七寸。
那绦带仿佛早有预料,末端反折而上戳上她掌心,在她采取行动前笔走龙蛇地在上面飞快描了两个字:
“任务。”
故离手指挪开,低下头:“是你?”
“是我。”
故离语气平淡:“你比我想的还要没用得多。”
绦带似乎有些愤懑,蛇一般扭起来,戳在她掌心的笔划都重了不少:“他用真火烤我!再烤一会儿,本体就要碎了!”
故离:“你当初说不能泄露任何信息,我没有说一个字,是你自己说出去的。”
“行行。”绦带问,“他也对你严刑逼供了?”
“……唔,”故离眼神平平移开,忽然掩唇咳了一声,含糊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