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修)
过度损耗的内府恢复不少,但带着伤睡得不知时间,头脑反而有些发昏。故离指腹用力按了按额角,问:“拿到玄苍阵法图,杀了我,你就不动其他人?”
这对于喻扶辞来说,已经能算是不错的结果。毕竟故离虽然比不得那些渡劫期的老祖宗,也是玄苍内门里有头有脸的仙士,不是天天都能活捉的,还能不费吹灰之力从她口中探出重要情报,可谓是喜事一桩。
但看喻扶辞神情,非但一点喜色也无,还更差了。分明刚睡醒的人是故离,倒像他不知从哪沾上了起床气。
他冷冷道:“我什么时候说会放过他们了?倾河仙君难道不知道考虑的意思?就是要杀要剐,全凭我高兴。”
故离道:“那么我不会同你做任何交易。”
喻扶辞怒气还在脸上,却反而笑了。
“倾河仙君是不是忘了,如今是你和你那些好同门的命在我手里。究竟该如何,是你说了算的吗?”他笑笑,“还是需要我拉一个玄苍修士出来片上几刀,仙君才愿意与我好生谈谈?”
故离并不怎么生气——她天然稀薄的那点情感远没浓到能轻易凝结出如此高阶的情绪反馈,但对面的魔头反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时拿她的下属相胁,相当于在一遍又一遍冲击她的底线,虽然还不至于冲垮堤岸,但这种如同针尖戳刺的感觉也足以让人感到不快。
被这种不快一推,她居然超常发挥,无师自通了讽刺:“你遵守诺言十分困难,说到杀人作恶却是十足守信。”
话刚出口她便暗自蹙眉,心道睡不好当真害人不浅,思绪一抛锚,嘴里就说不准会吐出些什么来。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句责难,或说埋怨,可她与喻扶辞早不是同门的关系,没有任何立场来上这么一句。故离始终坚信,对于一个已经切实被划入敌人一派的人,动手即可,动口则大可不必。既然已是敌人,无论斥责还是规劝,可不都是鸡同鸭讲,莫名其妙。
都怨那系统阴魂不散,满口攻略来攻略去,再怨喻扶辞本人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在一旁火上浇油,活生生带得她也开始思绪乱飘。
喻扶辞眉梢轻轻一挑。他每日要接收的辱骂恐怕车载斗量,早磨出一张千锤百炼的面皮,对此堪称是欣然笑纳:“因为我是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魔头啊,倾河仙君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又凑近些许,一双幽黑的眼睛紧盯故离,毫不相让:“何况你又哪里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人。这话旁人或许信,可诓不了我。你我二人,彼此彼此罢了。我懒得遵守什么诺言,至少还会提前知会你,同你们这种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的‘正道中人’相比,岂不是已经坦然非常?”
故离与他对视,依然无法分辨他眼里的意味,准确来说,旁人眼里横的那几屡眼波她一概解读困难,管他是脉脉含情还是怯怯羞涩,在她眼中全都一个样。
但对上喻扶辞那双漆黑阴鸷的眼睛,再配上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姿态语气,她心头忽然一股无名火起,踩着经脉眨眼便烧到了天灵,方才什么质问是无趣的、什么敌人之间要保持界限都给短暂地烧干了,脱口便道:
“当年你测出白箓,正统十四脉皆无互鸣,无法入任何一脉,我说让你坚持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让你坚持修炼,不要轻言放弃,不是让你勾结魔修党恶朋奸,将同窗弟子的性命拿去换做攀附魔门的敲门砖。”
在那股邪门的火气驱使下,她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让人简直怀疑她是将受伤这几日攒下的份额一气全消耗没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监牢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连日来喻扶辞分明一直像团软和的滴蜡,怎么捏都是一副无赖无所谓的模样,此刻却垂眸望住故离,一双眼睛好似给冻结了,不但没笑意,更没了那点跃跃欲试着挑衅的劲头,独剩嶙峋的锋锐,钉在眼前人身上,像是有些拿不准究竟该挪开,还是将她捅个对穿。
半晌,他终于又笑了,只不过连神情带声音都给冻成了冰碴。
“是啊,”他笑了笑,慢悠悠道,“还要感谢倾河仙君,当年若不是你不肯信那帮老不死的判决,屡屡为我登门鸣冤,我说不定还留不下全尸,也就不能动用涅槃道的法门起死回生,如今哪里还能隔着铁栏站在仙君对面,亲见你成为阶下囚呢?”
一口气把话都说尽之后,故离那股火气自己便无声地消了下去,面上再不兴任何风浪,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死水一滩,知道两人之间根本没可能在口舌之争上争出任何成果,并不做理会。
本色出演完白眼狼的喻扶辞却意犹未尽,话音一转道:“不过你若当真如此认同你心爱的玄苍师门,为何又没入脉呢?只一个无情脉便恨不能哭着求着让你去修,玄苍拦我这种白箓,还能拦着你不成?还是倾河仙君自己心里有鬼,心术不正啊?”
故离道:“与你无关。”
喻扶辞最喜欢在她这不依不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正待再问,通向出口的石阶尽头恰在此时传来一阵杂音,一列人影被光线映照出来,引走了他的注意。
几人皆是魔修打扮,打头一男一女正是喻扶辞手下左右护法。队列当中押着一人,垂头看不清面容,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年轻男子,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由两边押送的人半抓半拽地拖着往前走。
故离立刻明白过来,魔头也不是个清散闲职,还会专程下地牢来同她闲话。应该是从哪里又抓到了重要俘虏转移到这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喻扶辞要亲自看着人押运,顺道来催促她一遭。
一眼过后,她却着意凝神,又仔细往那俘虏身上看去。
此人身上衣服已是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但一眼便能认出是玄门衣着,且衣领袂裾等处描绣的纹路有些眼熟,又没到印象深刻的地步,应当是玄苍旁的宫峰中弟子服饰所用的纹样。
修士双臂连带肩膀都被人牢牢按着默默往前挪,仿佛有所察觉,他忽然抬头往故离的方向看来,恰与她对了个正着,眸中霎时涌出急切的神色,却又被旁边右护法推了一把,道“快走”,只能又低下头去,好悬避开喻扶辞扫来的视线。
喻扶辞只懒懒看了看便转回头,仿佛压根与他无关,继续问故离:“我记得原先那位寂微长老一脸堪破红尘的相,却咬定你是无情脉难得一遇的天才,不是还心心念念要收你为徒吗?莫非无情脉式微的传言属实,你没看上眼?”
事实如此,但被他这么加枪带棒地一描述,再要顺着往下答,倒像不尊重长辈了,故离没应声。
修士拖拖沓沓从这间牢房便被押了过去,擦身而过时,又隐晦地往故离这边瞥来一眼。
不料故离没动,喻扶辞身后长了眼睛般猛地转头,将他逮个正着。
修士悚然一惊,忙垂下头去。
“站住。”喻扶辞道。
左右护法依言停了,押着俘虏挪到他跟前。
“我看二位等着相认也已经心急如焚了吧,”喻扶辞对着他,冲故离的方向抬抬头,“还不快向救苦救难的倾河仙君报上你的家门?”
修士犹疑着看他一眼,又看向故离,嗫嚅了几句,终于小声道:“倾河仙君,我、我是咸池宫未乾峰的楚璲。令尊随渡仙尊云游归隐前,家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我们也曾见过的。您还记得吗?”
玄苍根基庞大,九宫之下有数百峰,峰下还有洞府,彼此之间血缘师承盘根错节,平辈之间随便揪两人出来,若扒着祖辈往上仔细找,也很难说是不是沾着亲带点故。原身记不记得故离不知道,但她对此人其实并无什么印象,没接话,但也没否认。
倒是一旁喻扶辞笑了:“哦,原来还是旧相识啊。”
也不知这有何可高兴的,他眉宇之间舒展不少,那双幽深瘆人的眼睛光泽和润起来,又带出几分桃花眸的影子,加之眉目俊秀,看来竟有些像是玄门仙君般风神俊朗。
他转身同故离和颜悦色地商议道:“既然倾河仙君不爱回答我的问题,那就让你这位同门与你我一同聊聊如何?”
楚璲顿时预感不妙,无奈受制于人,也翻不出这几个魔门走狗的手心去,刚要挣扎,只觉肩上力道骤然一沉,按得他肩胛骨钻心的痛,力道退潮也似一卸,下一刻便给面朝地结实压在了凹凸不平的石铺地面上,一只右手被拉起来按在面前。
左护法一掀黑衣下摆,抬脚踩在他手腕上,将整只手掌连同手臂稳稳钉于地面,同时顺手从右护法腰间的刀鞘内捞了把短匕首握在手中,银亮的光在指尖一转,忽然“啧”一声。
楚璲心头一跳,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银光从这该死的魔修手中直直坠下,刀尖朝下直冲他挣扎不动的手掌,张口欲喊,喉咙却不配合地紧绷,将惊呼声全卡在了嗓子眼。
就在刀尖即将从他手背扎个血洞贯穿到掌心的最后一刻,左护法伸手一捞,将匕首捞回手中,绕在指尖上下抛飞,歪头冲他和蔼一笑,仿佛方才只是个不大凑巧的意外。
喻扶辞的声音复又响起:“听说这是个九幽脉的修士,手里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多,自从到了我这封崖岭里,就三番五次地动作,闹得上下不安生。不妨这样,倾河仙君再仔细斟酌斟酌你的回答,若有什么不答或错答的地方,就让你这位旧相识替你来答,如何?”
故离看看地上被按着的楚璲,沉着面色,毫不退避地与他相对而视。
喻扶辞缓缓问:“你为什么,不入无情脉?”
故离张口,声音仍旧清楚可闻:
“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