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喻扶辞原本松散随便地坐在案前,正专注盯着面前的纸张。见故离出来,整个人神韵都似乎一变,两点漆黑的瞳仁里各燃起了一抹火光,每根骨头都在蓄势待发,预备今日对宿敌的挤兑拱火。

“怎么,整个封崖岭都归在我麾下,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他闲闲把玩着手里的笔,不去写字,却拿上好的紫毫当烧火棍使唤,“何况这门上虽设了禁制,但倾河仙君不同常人,保不定还有什么关窍在身上,我怎可不妨?只好委屈一下,以保万全了。”

故离身上还真有所谓关窍——一根没什么用的破簪子。但系统没有示警,本体玉令甚至都还扣在魔头手里,故离不觉得他能如此神通广大,能无凭无据地摸到这一点。

不过这么几日下来,她倒是快摸清了喻扶辞的行事方式,这必是他又一招拿出来找茬的新方式。

她声气没什么变化:“大战当前,魔门还要调派尊主来当狱卒,可见没剩几个能看的人。自寻死路。”

最后四个字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是直接冲着喻扶辞面说的,尽管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像是随口一说,可与她前一晚的警告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句句都在骂魔头找死。

这一句却没刺到喻扶辞,他反而还心情很愉快似的,一摊手道:“这不是才显得倾河仙君是我们这的座上宾?对了,我还特意带了样东西给你解闷呢。”

他口中话音方转过弯来,没握笔的那只手指尖已在书案上一弹,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纸页顿时“哗啦”一声,凌空而起向故离飞来。

纸薄薄一张,轻得一阵风都能撕碎,但被他指尖起劲一点,速度跟纸张的飘忽绝非一码事,像掷出了一把暗器,于半空划出一道兵刃破空之声。

故离跟他打得你死我说许多年,已经到了只要看他出招,不必想就可以接住的地步,条件反射抬手一扯一拉卸去力道,将那东西托到面前,发现它还真真切切只是张纸,里面没裹着刀刃,也没藏暗器。

她不知道喻扶辞又在搞什么名堂,瞥他一眼,再看那张纸,只见上面端正的墨迹写道:“翎弈师弟:日前外门弟子斗殴事我已知悉,因果不在你,且放宽心,掌事不会再责罚,并将另拨一处供你居住。有任何事或处理不当处,至天一宫仰元峰找我,峰中弟子我已知会,或递信与我亦可。”

落款是“故”。

故离猛地将信纸拿离面前,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蛰着眼睛了,紧接着便察觉此举有些突兀,又拎了回来,翻转着观察一番,见纸页虽然保存完整,连一个折角都没有,但泛黄发脆,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就像啼旻剑和“翎弈”这个称号一样,都是属于过去的事。

“你还留着这个做什么?”她问。

喻扶辞大概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会是这个,嘴角游刃有余的笑容一僵,但很快便道:“缅怀一下当年还有那么一点人情味的倾河仙君罢了。再者,当然也是想看看仙君的反应——怎么样,想想当年居然还与个魔头如此关照友善,定然悔不当初,只恨当年没先去贵派那面能映照未来的极间镜前照照吧?”

故离将信纸松松捏着,垂到身侧不再去看,面上平静依然:“极间镜不过传言不可信,世上没人能预知来日,只求当下问心无愧而已。过去的事情后不后悔,怎能用当下的视角来评判。”

喻扶辞看着她,忽而笑了:“好一个问心无愧。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只不过这么多年你我阵营相对,无从讨教。眼下终于有机会,敢问倾河仙君,当年你又不在场,怎么就确信我与人斗殴,错不在我?”

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总不能是抛到脑后三百年才忽然想起来要报恩,但故离还是答了:“当年外门改制,弟子修行的洞府按修为高低来分,你测出白箓只能留在外门,于是成为外门里唯一一个筑基大圆满,多有人认为不公。事发之前,你屋中法器符箓确有遗失,同住弟子抵赖不得。再加上你单独受罚禁闭期间,其余弟子未经允许便另邀他人同住,占去床位。几件事相互联系,得出结论不难。”

不知是否顺着她这话想起了昔年受人欺凌的往事,喻扶辞眸中的寒意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笑容也恢复一如既往的嘲弄。

“是啊,倾河仙君一向会听旁人口中的事实和铁证。”他脑中不知如何转的,转出了这么两句,“若当初真是我去向仙君禀明情由,那仙君怕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他顿了顿,垂眸扫一眼故离手上的信纸,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突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只是我想,如果没有当年槐莱谷一遭,我们现在是不是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呢?”

烛台里火苗恰在此时摇荡两下,落在他身上的光有片刻的偏移,照得他一双漆黑的眼里有一星光点一闪又灭,竟无端有些孤寂,好像只他一个给封进了苦寒无人的冰原,周身黑暗浓得发苦。

烛火回正之后,故离也开口了:“不会。”

她声音依旧不亢奋,不带多余的情绪,但很坚定:“只要你心性不变,你我二人分道扬镳,早晚而已。”

喻扶辞蓦地抬头,刹那间,他眼中故离分辨不出含义的那部分攀升到几乎覆盖住其它所有内容,就这么直直看着她。

并非憎恶,也不是痛恨,但除去这两样,余下的故离也实在不熟悉,只觉得这眼神扎人得紧,又像有蛛网要从那双眼里钻出来往她身上缠。

破天荒的,她头一回主动挪开视线,不欲再去与对方对视,转而去看书案上的烛火,好似也在乍然间一头栽了下去,险些灭了。

耳畔终于又传来喻扶辞的声音,重又带上了一点嘲讽的笑意:“没错,自我测出白箓,便一直心中不忿,愤世嫉俗,于是想尽一切方法残害其他尚有修炼机会的同门弟子,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说着,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只是听起来一点不快意,像一把火烧干了的柴房,既烈且闷,底下还压着说不出的怒意。

他猛地站起身,书案被他的动作整个带倒,纸张笔墨洒落一地,烛台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彻底咽了气。

“因为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心性顽劣、阴狠扭曲的人啊。”他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拔高声音道,“不是吗!”

故离退后半步,让开从砚台里泼出来的墨,同时运转周身为数不多的真气,戒备他一怒之下出手。

但喻扶辞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懒得再看她也似,眼不见为净地阖上眼。

负手静立几息,他又骤然睁眼,偏头朝门口道:“到了还不滚进来!”

这一声显然不是冲故离去的,背后门扇应声而开,左右护法并肩走了进来。

眼瞧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未免沾上偷听尊主墙角之嫌,再给魔头这把火上浇油,左护法先抱拳一礼,道:“尊主息怒,我们有要事相告,情急之下才破了您的规矩靠近。”

喻扶辞闭了闭眼,神色依旧不虞,但没有再发火的意思:“说。”

右护法瞧了故离一眼,上前几步背对她,不出声地传了音过去。

喻扶辞敛眸听完,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至少故离是瞧不出他脸色究竟是更差了还是有所回春。

随后他微微一偏头,似乎是想朝故离这边看,但转到一半便打住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临出门时他脚下一顿,应当是想起了先前的看守之说,回头道:“你……”

跟在他身后的是左护法,见状也停了步子,候着他接下来的吩咐。但喻扶辞话音才起了个头便断了,有些嫌弃似的示意他挪开,越过他一指后面的右护法:“不,你,留下来盯着她。倾河仙君若是想踏出这间屋子一步,立刻通知我。”

右护法瞥一眼故离,面色发黑,显然对这项差事敬谢不敏。但“犬道双煞”向来有指哪打哪之名,她从不违逆喻扶辞的命令,还是臭着脸站定在了房门之内。

喻扶辞再度提步要走,忽然又想到什么,神色不善地问:“今天的药呢?是手断了还是脚崴了,怎么还没送来?”

左护法在一众得心应手的表情里挑选一番,不过眨眼便翻找处用于和事的陪笑:“人也在外面候着呢,只不过看我们先到,便没敢进来。”

喻扶辞烦道:“那还不赶紧滚进来,等着放凉了给他那没用的脑袋冰敷吗!”

门外登时大变活人一般,片刻之内“滚”了第三个人进来,仍是昨日送药的那位年轻魔修,手里端着的托盘上药汁仍在冒热气,若非才到不久,就是一直留心用真气维持着。

知道这屋里气氛简直是十分之摇摇欲坠,他不敢多耽搁,飞也似进屋将药碗端到桌上放好,便往脚底抹了油,拎着托盘心无旁骛往外溜。

喻扶辞站在门口,不需回头便道:“放那留着给桌子喝吗?”

魔修一愣,赶紧回头将药又端了回来,苦着脸挪到故离面前,双手拖着托盘递过去,仿佛放在上面的不是补药,而是三步断肠的鸩酒。

即便正邪不两立,为难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魔修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知道了这是补药,也不是喝不得。故离端起药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去,对他点点头道:“谢谢。”

魔修忙惶恐地连连摇头,觑喻扶辞神色,这下应当是能走,便忙不迭溜了。

过程中喻扶辞一眼也没再看故离,眼见他要走,故离在背后出声道:“你的信纸。”说罢抖了抖手里泛黄的纸张。

在场另外两人的目光顿时被引了过去,修行之人本就耳聪目明,何况距离并不远,一眼过去便什么都一清二楚。

左护法只看了一眼便迅速转开,如同上面画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要坚决撇清干系;右护法则盯着那短短两句话反复打量了好几遍,越看神色越是不可置信,好像上面写的不是故离出手相助,而是故离在仰元峰山脚下跳了支飞天舞。直到左护法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揽到一旁一同“非礼勿视”。

喻扶辞终于肯回头施舍故离一眼,见她指尖随意夹着那张纸递过来,方才平复下去的火气又迎风见长,扭头便走,只远远撂下一句:“你自己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