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识君颜
与流白于滂沱中救书之事,凉赢并未对前来送饭的花卷提及半个字。
察觉凉赢目光似有躲闪,花卷细眼挑眉,声调也阴沉了起来,“你做了亏心事?”
“亏心事?”
突如其来这么一问,凉赢后脊一阵寒意上涌,以致脖颈凉飕飕的,“怎么会呢?”
一语未落,余光下意识瞥向案上的简牍。
此类小动作,又怎能逃得过花卷的眼睛。
她也不再问,当着凉赢的面抬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
展开一看,花卷眉尖一挑,瞥向凉赢后又取出了另外一卷,观后啧啧称奇,“方才少主明明说,他交给你的几卷典籍中,有些事先文字淋上茶水弄花,特地让我取走交还于他重书修补。”
将竹简上下一翻,展现在凉赢面前的却是完整无缺的整篇文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未曾想,为了避免自己因书简受损而遭花卷非难,流白居然将责任尽揽于己身。
反观凉赢,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先行将原本受损的几处文字擦净,自己凭借先前观阅时对笔锋的记忆,一一重书填补,并小心用炉火烘烤,方达肉眼无法分辨之效。
“下次别自作聪明擅作主张,万一弄砸了可给我仔细着。”
见凉赢扭捏不语,花卷也懒得再问,只冷冷丢下一句,便手捧书简上楼去了。
松肩长舒一气之余,凉赢再度亲身感受流白纤细温柔的心性。
也因此,昔日高傒的那句话悄然回响于耳畔。
自己也果真对他改观了。
不过真正令凉赢感到安心的,是齐国三公主竟为男子身的事实,震惊之余,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男宠身份感到担忧了。
刹那间,高傒上楼与其单独会面的景象,却又使心提悬空。
莫非,他喜好男子?
思及此,凉赢不禁双臂一颤,呆坐塌边。
“那不是更糟糕?”
万幸的是,哪怕是两人已经照面,流白也再未与凉赢有过任何接触,甚至再没踏下楼梯一步,一切皆如往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寒至尾,西风愈凛,冻得人不敢伸出手来。
一夜呼啸,临晨渐止。
凉赢刚刚更衣起身,抬手推了窗,原本满树绿苞的梅枝,竟满是绽苞盛放的白梅,一茫绝白美景令人嗟叹。
“您瞧,白梅开了呢!”
一时心潮难平,凉赢便仰头冲着窗上呼唤,急于和流白分享这上天赐予清晨之礼。
原本还担心流白是否起身,自己这一嗓子多有搅扰之意。
可余音方落,二楼凭栏之上便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捏住长至檐下的梅枝,指尖柔力一摇,树枝微颤之下,那些盛开的白梅一一落下枝头失了本形,散于凉赢的额顶。
抬手一抹透肌的冰凉处,粘在指缝的竟是一些如白沙的雪粒。
手温之下转瞬融雪为水,再定睛一瞧,不仅仅是梅枝,就连石桥和草丛,除去池水之外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你瞧,檐下的白梅落了。”
流白拂袖收手,轻声如雪落,“只不过会化罢了。”
自感他话中略带揶揄之意,凉赢薄唇微努,“不过触景而生罢了,再者只要有心存梅,何时都有迎寒盛放之景。”
“是么,”流白转身回走,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意境还真深,不过即便是梅,也终有凋落之时,早晚而已,终究无有不同。”
因流白脚步声极轻,使得凉赢并未察觉到他已不在凭栏,登时回怼,“雪融了还会再下,花谢了也仍会再开,万事终有轮回,岂有定数?”
“你在和谁说话?”
没等来流白的回应,凉赢倒是见着喜饼拎着食盒,立于梅林石阶旁,正一脸错愕的盯着自己。
见喜饼目光自窗口上移至空无人影的二楼,凉赢抢先一声笑答,“无甚,不过许久没见着这么大的雪,有些触景生情,空吐几声慨叹罢了。”
“是这样。”
兴是雪后寒,看起来喜饼面肌如蜡、呼吸之际白雾自口而出,毫无半点生气。
她没有追问,拎着食盒照旧来到屋中。
躬身取下食盒摆放时,喜饼侧目瞄了一眼楼梯口,一副信口闲谈之态对凉赢笑问,“看你这些时日气色尚佳,可是有什么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隐隐间,凉赢总觉喜饼的口吻与平常不太一样,似乎是在试探。
为防喜饼生疑,不及多想凉赢便笑答,“姑娘说笑了,眼下尚未开春,隆冬之寒犹在,在下于梅洲忝居至今,除了两位姑娘之外,连一只鸟也未落脚,又何曾有什么趣事呢?”
余光瞥向窗外,凉赢顺手一指,“不过是大雪勾起了儿时的回忆,方才一时忘情有些胡言乱语,让姑娘见笑了。”
“若只是看雪有感而发,倒也无妨。”
喜饼拎起食盒不在赘言,起步便走,“不越雷池一步就好。”
莫说喜饼,就是现下回顾方才自己与流白楼上楼下之间的对话,凉赢也觉自己太过不见外了。
明明只一起冒雨收过一次书而已,第二次连面都没见着,仅凭一枝落雪,就能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
即便是先前对宋国公主,凉赢也不敢如此放肆随意。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好在喜饼似乎也未有过多猜疑,自楼上下来后,接过了凉赢递来早已收好的食盒,还不忘简单嘱咐了两句。
“降雪天寒,小心伤风。少主方才有言,水榭和庭院的积雪你就不用去扫了,看着天色明日便会放晴,由它自融便是。”
“多谢姑娘关心。”
“不必了,”凉赢躬身致谢,却被喜饼抬手制止,“真要说关心的话,也是少主,并非我的意思。”
不知为何,凉赢总觉喜饼话中颇有疏离之感。
暖阳照拢沙洲,积雪化水垂滴,融入大地,水榭渐还本来面目。
石阶尚有水渍,凉赢手持笤帚,净扫随融雪一同落地的残叶。
不经意间,微片白叶混杂绿黄叶堆中映入眼帘,凉赢蹲身拈于指尖一看,竟是一片梅花瓣。
近身梅枝端详,藏身绿苞内的花蕊有如破茧之蝶,花瓣层层绽开,圣洁如雪。
再看其余梅株,虽说还未到花满枝头,可点点红白交映,也令枯燥了一整个冬日的水榭,添了几分生色。
瞧,这回可是真开了呢。
刚想仰头冲着二楼轻声呼唤,回想起喜饼先前的口吻,到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不消数日,红白两梅花开之势已达全盛。
这日晴芳正好,扫罢庭院后,凉赢手携一卷典论傍桥而坐,左臂手托展开的竹简至上次断阅处续看。一阵东南风鲜过,內池边的红梅细枝曳动之下,花瓣似雨飘落池内,随波浮游,自眼下穿桥而过。
恰巧二楼弦音顺风过耳,共谱谐趣。
不觉间一曲奏毕,凉赢扭脸回望二楼轩台,竹帘上卷,那紫影正左手轻扶凭栏,右臂伸出栏外,任由暖风捎来的白梅瓣自指尖拂过,真正留于掌中的,只有一瓣。
侧眉望去,正与凉赢四目相对,却被花雨乱了视线。
以及那个极其突兀的身影。
“冷静些。”
流白突出低语,令凉赢一头雾水。
蓦然身后一阵孤冷的杀气,令凉赢后颈陡生一股寒意。
战战兢兢回眸,唯见一团黑影直逼眼前。
而更加令其感到心颤的,是随之而来的凌厉刀光。
侧身坐于桥边的凉赢,根本无法闪躲,情急之下身子本能后倾,却失去平衡直往池面而坠。
风拂紫袍,飞影落桥。
近乎与此同时,那团杀气的主人也逼近自己眼前,手中那把泛着寒光的短柄弯刀,距自己的脖子只有一拳之距。
“喜饼姑娘?!”
同样双目圆睁,凉赢的眼中满是惊诧,而一向乐天爱笑、性情随和的喜饼,却满是冰冷寒意。
可喜饼手中的短刀,却再也无法接近凉赢分毫。
震惊之余,凉赢低头一看,喜饼握着刀柄的右腕,被自宽大银边紫袖之中伸出的手牢牢攥住。
“我方才说了,让你冷静些。”
仰目斜视,流白正立于自己身后,而他的左手环于自己腰际,才使得自己免于落水。
他并未看自己,而是就这样与喜饼四目相峙,神色淡然,完全看不出在使力。
“少主!凉赢得知了您的秘密,无论如何,奴婢绝不能留下活口!”
“并非是她故意窥探,是我近窗赏梅时被她无意撞破罢了。”
流白语调低沉,却难以让喜饼就此收手。
“那也不成!”
喜饼万分震惊,却也无暇去顾及那许多,“这么多年了,我二人奉卫姬夫人的临终嘱托,好不容易守住秘密至今,眼看马上您就要熬出头了,哪怕她是高子亲自委托,也不能例外!”
“与凉赢无关,”待到凉赢自身站稳,流白方才将手从她腰际收回,移步立其身前,挡于二人之间,“喜饼,把刀收起来。”
“少主!”
“别再让我重复了。”
纵使心中有万千不甘,可看向流白始终未松开自己的右腕,喜饼自知只要自己杀气尚在,就无法挣脱。
察觉喜饼眼眸生变,流白这才松力收手。
“奴婢冒犯少主,恳请责罚。”
喜饼双膝跪地,手捧短刀呈于流白面前。
“从小到大,的确是第一次对我刀刃相向,”流白接过短刀,置于眼前轻抚锋刃,“这些年来,你和花卷为了我化身为刃,手上染了多少血腥,这些我都很清楚。”
抬手将喜饼搀扶起身之余,流白也将还刀于其掌心,并屈指令其紧握。
再看流白,满眼凄怆,“不过请你谅解,唯独娘亲留给我的这片梅洲,我不想再让其染血,玷污了她留给我仅有的这片圣洁。”
话落,他侧目一瞥,余光中出现了凉赢惊魂未定的脸,“再者,她前些时日已见我面,若果真有心外泄的话,早就趁着你上楼送饭送书之际,设法驾船逃离向外传递消息去了,又何须留在这冒险蹉跎?”
隔着流白扫了一眼凉赢,喜饼早已泪烨盈眶,其声哽咽,“少主信他,奴婢又能如何?然而倘若凉赢负您,奴婢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话既是对流白的妥协,同时也向凉赢敲响了警钟。
临走之际,流白不忘抬手叫住了喜饼,“还有一件事,还请...”
“少主尽可放心,”喜饼驻足回眸,脸上重现了以往天真烂漫的笑容,“今日之事,我不会向花卷透露半个字,否则以她的心性,就不如奴婢这般好打发了。”
目送喜饼驾舟远去,流白再无他言,转身便走,如溪水自身旁流过。
“谢谢。”
即便身后凉赢诚意作揖致谢,他也未曾停下脚步。
直到凉赢咬牙微声之入耳,他这才回身望去。
凉赢伸手捂着自己的腰,见流白察觉端倪,强忍痛感摇头笑道,“无甚,您只管上楼便是。”
可这却瞒不过流白的眼睛,“方才失足落桥之际,你闪着腰了?”
伏身于榻,埋面于枕,凉赢双目紧闭,恨不能如地鼠般挖个洞钻下去。
反观流白,坐于塌边卷起袖口,为其腰椎正骨而揉捏。
原本凉赢以为很痛,却不曾想流白的手法极好,所按之处如春风拂过,甚至没有超出腰部的范围而触摸身体其他位置,这更加令凉赢感到心安。
“还烦劳您屈尊为在下做这种事。”
“ 我明白,”流白其声如常,并无任何波澜起伏,“毕竟你和我一样,觉着不自在也是常情。”
“与您一样?”凉赢不解其意。
“莫非,你是女子之身,以为我看不出?”
流白云淡风轻的揭穿了凉赢的身份,令她吓得赶忙起身。
又是一声“咔嚓”,腰椎骨骼挪位的声响入耳,剧痛使其面部狰狞。
凉赢却顾不得这些。
“您何时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