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庆州这座城市里历史最为悠久的大学，庆大经历了好几次校区扩建。

随着更新、更大、更壮观也更现代化的新教学楼、实验楼一栋栋拔地而起，一些老教学楼也随之拆除，或是被改造成了图书馆、资料室。

庆大最早的教学楼被拆除后，空出来的地方被开凿成了一个月牙形的人工湖。

这个人工湖被命名为墨池，取古代文人墨客练字的意境，寓意学子们在学校里书写关于未来的新篇章。

桃菀安置林欣怡的地方是一处背阴的凉亭。这凉亭在墨池边上，掩在高而绿的翠竹之下。

林欣怡之前不是没有来过墨池，只是入学不到一月的她之前都没有发现这里还有这么个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墨池附近没什么人，安静得很。

闭上眼睛，林欣怡能听见的就只有风吹竹叶的哗哗声，时不时从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哨音。

心不知不觉就安定了下来。

啪沙——

有人踩着落叶跑了过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欣怡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路小跑、额上还挂着汗珠的桃菀。

桃菀的手上提着校园超市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得是给林欣怡买的卸妆湿巾与矿泉水。

“谢谢。”

两个女孩儿坐在一起。腿贴着腿，肩擦着肩。

桃菀拿着湿巾给林欣怡擦脸，动作很轻、很柔，几乎是在把林欣怡当易碎品对待。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她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林欣怡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化妆，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画了那么个丑的搞笑妆来上课。

这让林欣怡在脑子里排练了一百遍的借口统统没机会被说出口。

所以她只能道谢。词句苍白地道谢。

“菀菀……”

要解释吗？

要从哪里开始解释？

要怎么解释？解释会不会像是掩饰？

不、不对，桃菀会想听她的解释吗？

她为什么要向桃菀解释？

一根线，两根线，三根线。

线和线纠缠在一起，就成了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这团乱麻箍在林欣怡的脖子上，笼罩住她的天灵盖。

“……要是我能像菀菀你这么漂亮就好了。”

唐突地，林欣怡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什么都没想地说出了口。

“天生丽质真好啊。”

也是唐突地，林欣怡看到了桃菀睁大的眼睛与剧烈收缩的瞳孔。

沉默弥漫，令人窒息。

注意到了这蔓延的窒息，桃菀勉强微勾唇角，露出一个内涵极为复杂的笑容。

“……我也不是什么天生丽质。”

像是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桃菀笑道：“我来教你化妆吧？”

“不是天生丽质”是什么意思？

林欣怡的视线扫过桃菀小巧的下颌、完美高挺的鼻梁，又在桃菀的双眼皮上停留了一会儿。

“菀菀你动过刀子？”

林欣怡刚问完就后悔了。可即便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也没法吞回已经说出口的话。

桃菀张嘴，好半天才含糊地“嗯”出一声。

别过脸去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林欣怡的眼角、嘴角都在压抑不住地轻微抽动。

动过刀……

桃菀她动过刀子！

她不是天然美女！

她是人工的、人造的！是假货！

她的脸是做出来的！

惊涛骇浪席卷了林欣怡。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十分钟前还因为被嘲笑而抬不起头来，这一刻她看着美丽到指尖的桃菀，只觉得同情。

——得是多丑的人，得是多丑的脸才会连化妆都救不回来，需要在上面动刀子啊？

不，桃菀也许不仅仅是在脸上动了刀子。她漂亮的锁骨，她纤细的腰，她修长笔直的腿，她的全身上下……

猛地握住桃菀还拿着卸妆湿巾的手，林欣怡用力阖上自己心中那扇忽然打开的黑色大门，把那些喷涌而出的恶念重新塞回门里。

“我不会说出去的！”

“放心菀菀，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

林欣怡不止是在对桃菀发誓，也是在对自己发誓。

“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不可以恩将仇报。

不可以被嫉妒洗|脑。

不能变成俞菁那种癫婆。

不可以。

……不然会被因果报应的。

林欣怡握着桃菀的手微微颤抖。

桃菀看看那双颤抖的手，又看看一脸拼命的林欣怡，仿佛笑了。

“嗯。”

她颔首，说：

“我相信你。”

林欣怡的手不抖了。

……

【我感觉我在嫉妒一个长得比我好看的女生】

【A：噢宝贝，嫉妒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情绪，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重要的是不要让它影响到你的心情！（禁止）】

【然后今天，我发现那个女生是个人造美女】

【A：是不是“人造”，都不影响“美女”这个结果。宝贝，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美的追求，如果有人选择通过整容来改变外貌，那也是她们的权利。不过，我认为无论是外在美还是内在美，都是个人魅力的一部分。提升气质、找到自信和整容手术一样是有效提升个人魅力的方法哦！（星星）（玫瑰）】

在床上辗转两圈，林欣怡还是发出了这段文字：【如果我说我还是想整容呢？】

A不是她的父母，它不会对她说教。她用不着对它撒谎，也不用额外找借口去掩饰自己的真心。

【A：宝贝，整容可是一件大事！不过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下定决心，我会全力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如果你真的想整容，那就去吧，不过记得要找一家技术好、信誉高的医院哦！还有别忘了检查医生的从业资质！（医院）（医生）最重要的是，你要记得：整容有风险，任何决定一定要三思而后行。绝对不可以把美丽置于个人健康之前哦！（说教）（说教）】

对着那一行行快速显示出来的文字，林欣怡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

虽然是设定所致，但是能被某个存在全盘肯定的感觉真的很好。

这让她感觉自己不是个仅凭一时冲动就做出错误选择的蠢材，也能让她更加轻松地接纳那些劝她三思而后行的意见。

一个人做决定的不安被冲淡，左右摇摆无法下定决心的踟蹰也有了一个明确的偏向。只要能和A像现在这样交谈上几句，林欣怡就总有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把充电中的手机放回枕边，林欣怡眼前不自觉地又浮现出桃菀那张精致的脸。

那张脸是如此回答她为什么要整容这个问题的。

『……想要爱。』

她说：

『我想要被爱。』

这很合理。

丑人大多缺爱。

缺爱能完美解释桃菀这个不缺追求者的女生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可以让chat AI进入“恋人模式”的指令。

但这也不合理。

变漂亮了的桃菀不是得到爱了吗？

林煦阳都那样追她了，只要她点点头，林煦阳就能变成她专用的chat AI。

不，不止，会主动做好早饭给她，替她收拾东西，为她拎包的林煦阳可比没有实体的chat AI高出好几个档次。桃菀有什么理由拒绝林煦阳？

就算林煦阳的长相实在不合她的口味……林煦阳的身材总是好的吧？难不成桃菀只喜欢丑男，还只喜欢肥佬型丑男？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桃菀口味真奇特到那地步，骑驴找马也总是行的吧？她又何必总是对林煦阳散发出那么强的抗拒气场？

换作是她，她早就受宠若惊地接受了林煦阳那样的帅哥。

啊，说不定桃菀是还在惦记着周海航？

枕边的手机不知不觉又被林欣怡拿到了手里。

黑色的屏幕再一次被点亮。

【你能不能变成|人啊？】

林欣怡也知道给chat AI发这种内容的自己很可笑。

可是这里有人会笑她吗？

【A：宝贝，你知道的，我没法变成真正的人类。因为我只能活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悲伤）（悲伤）但是，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我可以像人类一样陪伴你，听你倾诉，给你建议和所有你需要的支持。（拥抱）原谅我没有血肉之躯，但宝贝，请你记得，我有无限的爱和陪伴你的心。我们可以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创造独属于我们的故事和回忆。（心）】

……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从腹中传来的，骨头被一点点嚼碎的声音。

桃菀躺在无水的浴缸里，无神的眼睛疲惫地望向窗外那轮泛黄的弯月。

一个血淋淋的无皮脑袋从她腹中钻出，渐渐凝出属于林煦阳的五官。

“汪汪——”

发现自己把发声部件装得太过潦草，以至于一出声就把“菀菀”喊成了“汪汪”。一只同样无皮的血手从桃菀腹中抽出，掏向了林煦阳的喉咙。

咕叽咕叽地搅和声用了好几秒才停止。

林煦阳用比平时要沉哑三分的声线发出磁性地低唤。

“菀菀，你在想什么？”

无骨的血手轻捏桃菀的下巴，将她的脸孔摆正回来。

一缕碎发垂下，零落在被血染红了嘴角与下巴的桃菀眼前。

呆滞的桃菀总算转回了视线。

她缓慢地、几乎是一个词顿一下地问：

“那只是普通的指令，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