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府

宣正坊,瑞王府。

瑞王十五岁封王,圣上特意下旨耗时三年在宣正坊专门替其新建府邸,整整占了一坊之地。府内宫殿室宇、亭台楼阁、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后院风景更是匠心独运,其间松风水月竹林茂密,四季景致皆不相同。

然而那号称一步一景山水相映的偌大庭院,段骁却从未去过。

最常待的地方除了私牢,便是演武场。

冷冰冰的灰色石台上,段骁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用革带束住,一条金丝绣边的锦带束腰,衬得腰身挺拔瘦削,手中握着一条粗重的黑色蟒鞭,身形跃动间鞭影漫天、噼啪作响。

当日楚清阮自刎,不知为何他也突然吐血而亡,再次睁眼却回到了他来参加姑母寿宴的早晨,他和楚清阮初次见面的这个早晨。

昨日一整日他都在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另一个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直到她扇了他一耳光,他才终于肯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竟真的重来了一世。

却亲手放走了她。

段骁将五尺长鞭挥的好似没有重量,每击中台上的铁桩一次,脸色就阴郁一分。

“王爷这是心情又不好了?”季朔悄悄走到季阙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王爷昨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径直去了私牢,在牢中审了整宿的囚犯,就连那一直死咬着不肯招供的北渊死士最后都熬不住认罪伏法了。”

想到段骁的残忍手段,季阙也不由打了个寒颤,口中却是斥道:“作为王爷护卫,你竟然妄议主子。”

季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整个王府谁不知道王爷心情不好便喜欢打人,再说我不过是说说,你可是护卫不利。”

季朔清秀的眉眼间露出抹促狭,“你竟然让王爷被人伤了手,让陛下知道了定要重重罚你。”

季阙闻言不由沉了沉眉,王爷从昨日起便很反常,平日里总是不离身的佩剑,自昨日晨起便再也没有碰过,去了趟公主府竟然伤到了手,本就沉郁的脸色又多了几分灰败之色。

两人站的离台极远,台上的赫赫鞭声传到耳中时却没有丝毫减弱,季朔忍不住嘟囔道:“王爷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就没有别的消遣方式了么。”

“你们不懂不要瞎说。”一个有些苍老的尖锐嗓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两人齐齐回头,颔首道:“祥伯,您来了。”

晋祥是段骁还在宫里时便一直照顾在他身边的老人,以宦官之身得王爷称一声长辈,随段骁到王府后虽没有任一官半职,却隐隐成为整个王府的管家,主管王府上下事宜。

晋祥走近后长叹了口气,“老奴也多次劝过王爷,京中贵族喜赛马、射箭、投壶,实在不行找女子行鱼水之欢亦可,可王爷终究还是只喜欢拿人发泄。”

王爷会这样,论其缘由还是因为如今的太后。太后当初不得圣宠,无论何时何处受了气,或者王爷功课稍有不顺,便会用藤条狠狠责打王爷发泄。

王爷自幼除了读书便没有其他消遣,他能做的也只有模仿太后,所幸王爷从来不会伤及无辜之人,可这种话他又如何能对外人道。

晋祥担忧的视线落到一旁的演武台上,段骁手持长鞭,呼啸一声落在台上,哪怕台面是用坚硬的巨石制成,也不禁随之抖了三抖。

刚巧此时段骁收手回身,晋祥连忙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汗巾快步迎了上去。

段骁俊美的脸庞上沁着细腻的汗珠,在春日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阴沉,晋祥心中一酸,忍不住开口道:“王爷就算不想要王妃,身边也得有个伺候的人吧,不然连个替您擦汗的可心人都没有。”

段骁任长鞭曳地,眸色冷寂,“孤孑然一身,何必耽误他人。”

他从未觉出活着有何意味,幼时活着是因为母后需要用他争宠,少时活着是因为皇兄需要他安稳朝堂,后来活着,是因为看到了她。

明明身处绝境却拼了命地想要活着,明明受尽苦楚却咬紧牙关尽数吞下,他恶劣地想看她能忍多久,能撑多久。

直到鲜血溅了他一身。

滚烫,诡艳。

段骁眸光倏然轻颤,握鞭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

这一世离了他,她想必能一世无虞。

晋祥虽不解,却也只能笑着安慰:“王爷您怎么会是耽误别人呢,这京城里的许多姑娘家都暗暗思慕着您,圣上不是还有意替您和嘉纯县主赐婚?”

裴华卿?

段骁浑身戾气猝然浓厚,手中长鞭垂在石台上,宛如盘旋的阴冷黑蟒。

晋祥暗叹一声,上前替段骁擦去额边汗珠,一边趁机说道:“王爷,方才门房来报,又有人送女子到王府,这次是——”

话未说完便已被段骁冷冷打断,“送回去。”

三个字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段骁转过身,右腿迈出,抬肘起势,须臾间手中长鞭已击中三块铁桩,鞭声赫赫。

晋祥神色顿急,只能提高了声音喊道:“王爷,这次送来的女子和以往不同,是户部郎中楚望儒的女儿,就用一顶花轿送来的,现在正在后门候着。”

“啪!”

一块圆桩应声而断。

段骁持鞭的手猝然僵在半空,脑后乌发犹自飘扬,周身气质已骤然凝滞。

晋祥心中一慌,忙低下头去,难道他说错话了?

季朔远远看见这一幕,心中倏然一沉,“不好,王爷这是又想打人出气了!”双腿像抹了油般就想立刻离开现场,却被季阙伸手一把攥住。

晋祥站的离段骁最近,却低着头看不到段骁神情,心中不安和困惑因此愈发滋生,周遭一时安静极了,就连微凉的晨风都在此刻停止。

就在晋祥快要怀疑自己方才究竟有没有说过话时,上方终于传来段骁暗哑微沉的嗓音,“祥伯,可有说来的是楚望儒哪个女儿?”

季朔两眼瞬间瞪的浑圆,哪个女儿有区别么!这,这,这是关注的重点么!

晋祥心中也暗暗吃惊,只如实答道:“听门房说是五小姐楚清阮,说她昨日得罪了王爷,今日特把人送来任您处置。”

竟然是她……

段骁一身玄衣如墨,僵硬地立在寥落晨风中,衬得整个人愈发孤傲冷寂。

楚清阮……这一世,楚家竟还是把她送到了他的手中。

心中横亘的壁垒轰然坍塌,想要得到她、补偿她、拥有她的念头,在凝滞的寂静中,一发而不可遏。

心底像是有一簇微小的火焰突然窜起,在隐秘的希冀中熊熊燃起,将他所有克制、所有隐忍,燃烧殆尽。

“王爷?”晋祥有些尖锐的声音,猝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段骁眸中浓烈的墨色翻涌,双手攥紧到指节泛白、骨骼突起,他想将所有思绪压下,却终究是一场徒劳。

昨日放手,已然用尽他所有理智。

他绝对不会让她离开他第二次。

段骁低头凝视手背绷带,经过方才那么一番此刻已经渗出鲜血,他摸了摸怀中珍重藏之的银簪,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道:“祥伯,请她进来。”

嗓音艰涩微颤,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任她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