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牡蛎
年轻时的我有着自大的通病,生猛、无畏、幼稚。
初出茅庐之际,性格浪荡且爱惹是生非,浪掷生命,一言不合与人与舰与星球同归于尽,归功于丰饶的力量,结果往往是他死我活。还爱批着无名客或者酒馆小丑的皮,干着巡海游侠的活,哪里危险去哪里。
因为除了时间,什么都杀不死我,无论是巡猎的天光箭矢,爆裂的毁灭之火,还是虚无的无尽黑暗。即便后来的我收敛习性,低调做人,但似乎仍有不少或虚或实的故事碎片在流传。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驱逐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十二年前的事情。我炸掉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中转小行星,被周围星球的话事人们客客气气地打包送上星际法庭,顺便得到了林意与人贩子不得靠近该星系三万光年以内的警告广播。
为了生存,种群多是趋利避害的,显然促使丰饶容器的离开,比保留一颗不定时炸弹更有益。同理,茨冈尼亚这地方不是螺丝星那样无机生命的聚集地,不畏惧于长生的诅咒。它本身千疮百孔,好不容易在星际和平公司的帮助下有了起色,能够容许我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是极限了。
就算是还当年的孽债吧。
叹息着,思绪如此流转一通,再回神时已然回到了家门。
金发青年迎在门廊,轻声说欢迎回来的同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接过我的拐杖。温热的触感一碰即分,动作熟练而小心,仿佛排练过千百次那样。
我拒绝了他好意的搀扶,而是靠着墙壁缓慢挪动,直到让自己陷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一心一意地喘息。斜斜地倚靠背垫,视线漂浮在灰色天花板上,浓重的困倦不知何时占据了昏沉的大脑。
等待呼吸平复后,这才对着青年的背影温吞地开口。
“我要离开了。”
肯定句。
这是通知,而不是询问。
砂金安置拐杖的动作一顿,他本背对着我,闻言立刻转身,视线定向我。置物柜投下的阴霾掩盖着躯体,一刹那,青年成了凝固的雕塑,停滞的黑白胶片,是临界的静态,独留鼻翼的翕张证明自己仍旧是鲜活的生命。
未来的我会是个累赘,我很清楚这一点,砂金很聪明,相信也清楚。就算他脑子坏掉真想要成为免费保姆,我还是得把缘由与坏处一一掰扯清楚。
“我现在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惹人生厌......还有很明显的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买下你也只是举手之劳,积善行德,不求回报。”
阖上眼睛,麻木的神经松快下来,像是浮在一片和缓的水波之上,又像是安睡在幽暗的森林里,我任由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
“你可以选择跟将死之人一起走,可以选择留在茨冈尼亚,可以选择其他出路,比如推荐你进第一真理大学,毕业之后前途坦荡......或者,如果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和我说。活着这么多年,必要的人脉还是有些的。”
砂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竖起手指,他又立刻乖巧地噤声。
“一周后,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你的选择。”
我见证过各式各样的死亡。
是衰老,是疾病,是沉睡不起,有突兀到来,有早做准备。
他人的离去是水流,见证者是水流下冲刷的岩石,在时光的打磨下逐渐变得沉稳而圆滑。不再张扬,不再肆意挥霍,懂得谦卑后的某一天,我也惊奇地发现在自己身上破碎后肌肉纹理也许不会重新生长,断裂的骨骼不会立刻重组。
期盼多年的事物终于摸到了可能,我竟生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想着眼睛一睁一闭,啪得一下,干净利落地死去。又或许,我能够摸清规律掐准时间,邀请所有认识的人给自己办一场隆重盛大的葬礼。
可惜等啊等,那一刻还是没有很快到来。于是我中止旅行,辗转于各个实验室被当做素材进行研究,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丰饶容器的衰败是缓慢的过程,死亡前的时间仍然是不可预测的。
我想着,何止,明明我整个人生都是那么不可预测。
得知这个消息后的一段时间,我在通讯群朋友圈里敲敲这个骚扰那个,询问他们:迎接死亡究竟是什么感受。
某些学者回答说,谢邀,他们活着收到了通讯,没有经历过怎么会知道。
某位天才已读后让我记录下身体状况与感受,以便她在我死后追踪。
某位交易过的忆者反问,难道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本应清楚,可实际上除却最初的狂喜,我没有任何的感觉,不期待,不愤恨,也不恐惧。就像是掷骰子,是几都无所谓,在我看来都一样,结果出现了,而我能做的就是接受。
接受死亡是不期而遇的必然。
那么等待也是死,继续旅行也是死。
我豁然生出想法,拔掉了身上连接的所有实验仪器。
“既然还有时间,那么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喜爱的长眠之地。”
我这么对着螺丝钴姆提议。
他当时沉默了很久,最终温和道了一声,“好,找到了记得告诉我。”
像全宇宙中所有纵容孩子的家长那样,记忆中的他轻轻压下我发顶翘起的头发丝,“找不到也没关系,螺丝星总有你的位置。”
所以,要回去吗?
可我是不愿回去的,看到熟悉的人与物,总会生出无边的留恋。明明是得偿所愿,我不想给他们带来任何的悲伤。
那下一站去哪里呢?
几百年的人生里,我似乎哪里都去过,却没有什么特别想再去一趟的地方。
那再好好想想吧。
我一天的时间八成都闭着眼,不做具体的梦,大脑里自导自演地推演着不同的对话,不同的可能性。
醒来的时间里则是拿出收藏的星际旅行手册,上面标注着所有可通过星际跃迁到达的地方,有的去过,有的没去过。
我将其平整地摊开,涂涂改改,看了又看。
一周的时间不短不长,即是留给砂金,也是留给我选择的时间。
我们仍如同平常那般相处着,仿若我从未提出离开的打算。即便我指挥着他收拾必要的行李,砂金的行为举止也与先前别无二致。
第七天的清晨,我一睁开眼,便发现整理好的行李旁边又多出了两个箱子。
“我选择跟您一起。”
平稳坦然,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的波动,猜测这句话就是之前未说出口的那句。
这一片上赶着受罪的赤诚之意,总不好拒绝。
我揉着醒来时发涩的太阳穴,恍然失笑着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