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幻梦
拉娜是林意见到的第一位,最接近于理想主义者定义的人类。
她的身上总会冒出一股横冲直撞的执拗,乐此不彼地将所有的热忱贡献在了改善梦境的体验中,感染着旁人一同内卷了起来。
“伊桑大叔,你觉得在实验员的身体周围添加机械骨骼怎么样?会不会更有代入感?”
“大姐头,为了减轻梦境行走时晕眩感,要不要可以往白噪音里播放一段固定的频率?”
“米妮说,她愿意做一下新手教程的场景,入梦的时候不会那么困难了。林意!能和我一起体验一下流程吗?”
“布莱克,别跑!再测一次!最后一次!”
......
比起想要改变现状的拉娜,当年的林意更像是一个摄像头、观察者。
林意从拉娜的身上汲取学习常人的情绪与行动,也静默地记录着她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进行的沟通与讨论,见证着她的挣扎、挫败与奋起。
“为什么会不行呢?”
“再试一次吧,好不好?”
这成为了她的口头禅。
有人对她说,好。
比如林意、比如莉莉安、比如ZT48-3小组的全员。
也有人对拉娜嗤笑着说,不。
比如猎犬家系、比如测试员、比如家族的管理者。
随着提案一次次被驳回,拉娜学会了吵架,她会与人争吵得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变成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她学会了沮丧。沮丧却不曾击倒她。固执的年轻人好像从不气馁、从不悲伤,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偶尔,连一些毫不相关的研究员也会慨叹与佩服她身上的坚韧与执着,笑着说她是乐天派。
“不是这样的。”
作为旁观了拉娜所有努力的人,林意少见地反驳道。她的面容仍然平静,毫无波动,只是有些词不达意地反驳说:没有人会永远振作。痛苦与伤心是常态。维持表面的乐观,只是因为找到了发泄的途径。
“什么样的途径?”
跨越时空,过去的人们与现在的砂金所问出的疑惑重叠在一起。
多年前的林意会摇头,说,这是一个秘密。
隔着光阴的间隙,现在的林意笑着怀念道。
“她会去看海。”
与拉娜相反,对于匹诺康尼的落魄草台班子,林意几乎没有生出想要改变的想法。她尚且单薄的自我意识中也没有这个概念,仅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似乎这样下去不行。但为什么不行呢?她无从得知该如何行动。
随波逐流的生活很规律。林意在上班时间按照莉莉安的安排,在测试的梦境中行走、控制肢体、进行必要的实验、填补空缺。下班后,在拉娜需要安慰与陪伴的时候,她静静呆在身旁,与之讨论提供一定的技术帮助时,窥探人类的一举一动,将其拆分并进行模仿。微笑时唇角扬起的弧度是多少,眉眼该如何舒展;沮丧时的眉头皱起的频率,语气的起伏跌宕;悲伤时身体如何颤抖、泪水何时从眼眶中滑落。
拉娜看出来她的目的,她的指尖隔着空气勾勒着林意刻意微笑的唇角:“人类的表情除了皮肉的位置变化外,更重要的是情绪。”
“情绪?”
林意收起了僵硬的笑容,恢复了一成不变的表情。
“快乐、悲伤、愤怒、恐惧......情绪会驱动表情。”年轻的心理学者对其循循善诱,“试想一下,倘若天降横财一千亿信用点,林意你会有什么想法吗?”
“很多钱。”
“你会感到开心吗?”
“不会。”
“什么会让你感到开心?”
林意迟疑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她永远是一个孜孜不倦求解问题的学生:“拉娜,我该如何获得这些情绪呢?”
“这取决于时间、体验与生活。”
拉娜像在安抚一位不懂事的孩子,“慢慢来,不要着急。”
除了在研究小组中摸鱼,林意唯一的主动行为是跑到隔壁分管梦见连接的项目组守株待兔,耗费一个月的时间捉住了神出鬼没的忆者,并与作出关于记忆的交易。
被逮住的忆者是一位年轻的社恐。
他说话时一点也不愿与她对视,低垂着脑袋缩在墙角,蚊子叫般向她求饶:“这位不知名的小姐,我刚刚成为忆者没多久,还不想死。”
林意保持基本的礼貌,解释道:“我没有想杀你,我只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为什么你身上有来自丰饶的,不好的气息?你的记忆看上去也多是黑红色的,痛苦又血腥。”
“我是丰饶力量的容器,不是丰饶民。”
林意回想起心理学者偶尔提起的社交距离,向后退了一步,为其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又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她补充道,“是被迫成为的。”
“知道了......”
他嗫嚅着,冰蓝色的目光却是审视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你们能定期封存,或者帮我分类我的一部分记忆,实在太多了太杂乱了,让我一直很困扰。我很久没有睡着了。”
“我对于你的记忆不感兴趣......”
年轻忆者的神情依旧惶恐而瑟缩,“好吧,我可以帮你问一问其他人。”
林意答应了:“好,我等你。”
她耐心等待了很长的时间,等到测试梦境场景的地面已然平整光滑没有空隙,等到拉娜的修改提案从第七份改进到了第一百三十三份,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忆者的回应。
在某一日测试时,作为靠谱中年人的伊桑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听完了来龙去脉后,同情地看向她:“你被鸽了。”
“什么是被鸽了?”
伊桑叹了口气:“换句话说,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离开螺丝星摇篮的林意体会到了被欺骗的感受,她模糊地感到有一团郁结的雾气梗在心脏深处,她轻抚着胸口,无力阻止这样新奇而怪异的情绪蔓延全身。将习得的情绪揉碎,重组,最终在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紧绷的,唇角下撇的脸庞。
在生气吗?还是愤怒?
林意触碰着嘴角,询问着自己,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
理智告诉她,此刻能做到的是重回本行,继续东打西撞地逮捕忆者。她想要遵循理智的决定,也这么做了。负面的情绪却没有消解,忆者影子也没有找到。
一无所获的林意停留在酒店大堂,盯着远方嘀嗒作响的钟表发呆。
一无所获的拉娜拎着被打回一百三十四次的提案,经过连接的廊桥时,走近拍了拍趴在栏杆上的人的肩膀。
“心情不好?”
林意慢了半拍才回答:“我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真巧,我也是。”
拉娜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换换心情。”
“去哪里?”
女孩眨眨眼:“秘密。”
重新回到了四轮摩托的后座,这一次林意熟练地环上了前人的腰际。摩托从酒店冲出的那一刹那,凛冽的风吹拂脸庞时,连心中的负面感受也消去了几分。
林意到达匹诺康尼的时间是夜晚,进入白日梦酒店的数天中不曾离开拟造的深色穹苍,出门后仰头映入眼帘的仍是蒙蒙的暗色。
前座的人在通讯的联觉信标里解释。
“这里实际上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也没有天气之分,主要取决于忆质的表现形式。”
千年前的匹诺康尼只有沙砾,表面的物体也多是由无数忆质组成幻化的。在开拓客、巡海游侠、悲悯怜人等前人的的努力下,白日梦酒店的前身,美梦小镇作为避风港建造在最为稳定的地界。
一旦离开了一定范围,高浓度的忆质便会无规则地演变为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气候,甚至会形成一片区域在短时间内会经历海啸、沙尘暴、雾霾的奇妙景色。
她们乘坐的四轮摩托正沿着奇景的边界小心翼翼地行驶,左半边的天空倾覆着紫红的太阳雨,右半边则是藏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车辙在白色的沙砾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痕迹,像是世界的分割线。
拉娜说,她在研究资料里看过一位名为拉扎莉娜的无名客留下的手迹,在对匹诺康尼忆质的研究中提到了相应的气候变化规律,以及除了美梦小镇外的另一处忆质稳定的区域。
“那里不太适合居住。”
“为什么?”
回答林意问题的并不是拉娜,而是冲出地表、迎面而来的风声。
兀然失重,坠落,徜徉于空中。
她也得到了答案。
清透的冰蓝色蓦然出现于视野正中,向着两位闯入者敞开了怀抱。
年轻的女孩一手勾住了林意的手腕,另一手摁向四轮摩托的某一个开关。
机械在空中伸展、变形、再折叠,成为了一艘小型的喷气式滑翔翼,载着人飘飘荡荡地飞向了忆质的边沿。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我没有带其他人来看过。你是第一个。”
降落在沙面上,咫尺之外便是透明的水面,拉娜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遥远的边界,“这里很漂亮,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过来看看,看完了心情就会变好。”
林意从未见过如此平和的海。
安静、柔和,没有翻腾的浪花,没有惹人的海风。唯有斑斓的星光落了下来,照亮粼粼的水面。
她与她不声不响地坐在海边,不需要任何言语与交流,就像所拉娜描述的那样,只要看着,心情会变好,灵魂便会得到治愈与平复。
她看到拉娜松弛地向后一躺,浸在了透明的海水中,漂浮起来。
“你也要来试试吗?这样很舒服。”
“会沉下去吗?”
“不会。”
液态的忆质接触着林意的四肢,后脑,时不时包住耳廓,是冰冰凉凉的触感。阖上眼,放空、放空,一切被抛掷脑后,她成了一滴水,溶入了这片汪洋中。
直到边界扭曲着亮起了一道白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唤醒了似睡非睡的过客。林意迟钝地察觉,远处的天空似乎出现了一道银华般的缺口,从中涌出的透明海水正在缓慢地向前,不断在向着四周蔓延,水平面在悄然无声地升高。
“这是,涨潮吗?”
“是啊。海水也是忆质。外界的忆质涌入,浓度变高,便会形成涨潮的现象;反之,则是退潮。”
拉娜的声音透过流动的介质,好似从天外传来,“好像记得笔记里提到过,由于液化忆质的特性,这块区域的气候一直很稳定。”
液化?稳定?
林意咀嚼着这两个字,她抓住了脑海中闪过的词句开口。
“拉娜,你想过现实中利用液体作为介质呢?”
“液体吗?其实我有想过。”
“是啊,如果用液态忆质来作为链接梦境的手段,而不是通过气体链接,会不会更稳定?”
“应该会。液体还可以更改密度,现实与梦境中的知觉协调、地点错觉应该也能解决——液体的话,人是不是要泡在池子里?好奇怪啊。”
“无论是床还是池子,都挺奇怪的。”
“但这样,之前的研究会被全部推翻吧。”
“推翻了就推翻了。”林意说,“现在也很糟糕,不如重来。”
拉娜闻言侧向她,水面泛出了几圈的涟漪,她拉出一抹短暂的笑意,光亮的,明朗的,毫无阴霾,让人想起划破黑夜的第一缕阳光。
林意无意识地模仿这样的微笑,努力了几次却只是抽搐皮肉的表面。
她依稀听到呢喃般的话语,很轻,如同自言自语般:“嗯,再试一试吧。”
第一百三十五份提案交上去后,ZT48-3小组拿到了审批通过的文件,并被指定为入梦项目(液体忆质开发)的重点研究组。设计的解决措施是——利用液体忆质,也就是后来的梦液的流动性,使之包裹在身体周围的液体密度随意识同步改变。
拉娜朝着林意感叹说,将拼尽全力希冀得到的事物握在手中后,反会产生一种漂浮的不真实感。
她这么说着,脸上却挂着蓬勃的笑意。感慨完没多久,不稳定感被繁忙的研究生活冲淡的,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多的,令人焦头烂额的问题。
拉娜举手提问:“谁来测试第一批梦液?得水性好,又能在水里睡觉。”
“真巧。”
莉莉安计算着策划案的经费的同时提议道,“组里有现成的,找布莱克就行——他是睡美人鱼。”
在场的其他人同时生出疑问:“睡美人鱼?”
“他是父亲是睡美人族,母亲是人鱼族的。”
莉莉安一摆手,“找他测试就对了。”
“哇,好冷。”
“哈哈。”
林意抿了抿唇,她察觉了嘴角无意识勾起的弧度,肌肉是松弛的,她干脆像旁人一样笑了一声。
嗓子挤出的短促笑声刚刚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林意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怎么了吗?”
拉娜好似发现了新大陆,细细地打量:“原来你喜欢冷笑话。”
“我没有......”
“年轻人是要多笑笑。”这是伊桑的评价。
来自莉莉安的鼓励:“小姑娘笑起来很漂亮哦。”
她还收获了一个来自米妮的大拇指表情包。
从原定的一周,到延长的一年,与螺丝钴姆的通讯中,林意告知他,自己正在匹诺康尼学习人类的神态与举动。博识而又绅士的智械监护者回复道:好,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可惜她尚未完成最初的任务。
林意没有再遇到神秘的流光镜庭,也许是因为匹诺康尼的忆者们对于她的记忆都不感兴趣,甚至产生了恐惧,特地绕着她走。
无奈之下她干脆曲线救国,开始四处寻找焚化工。这群张扬肆意的人远比神出鬼没的忆者好找的多,她脑内的黑红色的记忆反倒引来了注意,焚化工们笑嘻嘻地并与她签下了长达数百年的合约。
“你们可以任意贩卖、使用我不需要的记忆,我不关心它们会流向何处;你们要定期来为我清除、存储一部分记忆。”
无数色彩的火焰在黑红的忆海里燃烧,沸腾,汹涌地扑过来,她身后的记忆被不断地烧焦、点燃、再烧焦,直至成为灰烬。火焰俯首称臣般地缠绕在林意周围,最为猛烈的那一条中传出了雌雄莫辨的声音,像是吟唱,又像是承诺。
“这一段呢?”
火焰舔舐着鎏金色的碎片,林意从中看到了无数张脸庞,是她、他、她们。
“林意,拍大合照的时候笑一笑啊!拉娜,你教教她!”
“啊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
“这么笑吗?”
“噗,不是......”
“唉,米妮,麻烦找几个冷笑话给林意看看!还有你,布莱克,别睡了!拍照的时候睁眼!”
“好困......我尽量。”
“伊桑呢?刚刚明明还在呢。”
“他两分钟前溜出去抽烟了。”
“什么!快把他抓回来!”
......
“又老了一岁。”
“怎么能叫老啊,莉莉安大姐头这叫成熟。”
“希望今年也能涨工资!不再加班——后面那个是米妮的愿望!”
“希望今年的项目能顺利!”
“我也希望今年的项目能顺利!”
“希望今年也能睡好觉!”
“希望匹诺康尼不再设置禁烟区!”
“不对啊,明明是我的生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许上愿了。”
......
“呜呜,大叔你不要走啊!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离了我匹诺康尼照样转——别哭啦,别浪费好酒。”
“来来来,再干一杯。”
“ZZZ陪一杯!”
“这酒桶好像变轻了,是我的错觉吗?”
“喝醉了吧你!”
“敬拉娜与林意!感谢她们提供的灵感!没有她们就没有项目组的今天!”
“拒绝中年男子的掏心掏肺煽情时刻。”
“敬在场的所有人!我们都知道,梦境是设定好的场景罢了,如果没有人,也没有变量!换言之没有大家,也没有匹诺康尼的明天!”
“可以了伊桑,坐下!坐下!”
......
“新人,你知道我们项目组有一个传统吗?”
“什么传统?”
“第一,加入与离开时要尝一口卡里莫求酒。”
“第二,再次归来时,也要喝一口。”
“第三,喝完请在旁边的本子上留下你的名字,能写点感想就更好啦。”
“拉娜,这样真的能测算出到底谁把酒喝完吗?”
“能吧,总会知道的。”
......
林意注视着一段段回忆,她扬起了嘴角。
“还是保留吧。”
契约铸就,与焚化工的交易结束,林意来到匹诺康尼的目标也告一段落。
她盘算着何时离去,与认识的人道别,微妙的情绪盘旋在心中,久久不散。她拖延了一天又一天,踟蹰着找到了拉娜时,这位年轻的心理学者仿若拥有读心术般看透了林意的所思所想。
“你要走了吗?”
是的,她本应当、也即将要离开了。
拉娜顿了顿:“林意,你真的想走了吗?”
林意鬼使神差地摇头,说出来与计划相悖的词句。
她说:“我想呆到合约期满。”
我过去原本只是为了与流光忆庭搭上关系,以减轻长生的痛苦。结果真的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将近五年。
灰色的残骸逐渐生出了色彩,平地上生出了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联觉的梦境不再分裂而完整。入梦装置不断更迭代号,白日梦酒店扩建了一期又一期,匹诺康尼成为了无数淘金客趋之若附的梦想之地。
十二梦境演变为了无法想象的陌生模样,成为了规划中的黄金的时刻、薄暮的时刻、黄昏的时刻......不再是所谓是测试的时刻。
那些认识的人呢?
“他们大多没有飞黄腾达、功成名就,既没有得到博识尊的瞥视,也没有在各个学科领域的上留下辉煌的印迹,更没有被写进了教科书、故事集。现在可能也只有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众星神触不可及,天才们漫步繁星。
普通人能做到不止是仰望、追逐,他们同样可以站在神祇与天才的视线之外前行、挣扎、探寻,也有百态人生,也有喜怒哀乐。
透过迫近目的地的飞船舷窗,我再一次看见了熟悉的眼睛。一如数百年前,这颗星球环着白色的光芒,恒古不变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
至少,现在的我还没有忘记,在匹诺康尼梦境简陋而原始的模样背后,藏着一段宝贵的经历,与一群奇奇怪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