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虚拟

说来也是奇怪,身为长生种的我,在星际漫游的千年间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

从出生起,我就与这个地方无缘。

螺丝钴姆一开始对待我的教育方式以智械为参考,后来学习完儿童心理学,阅读了《一百种对待孩子的错误方式》后想要弥补时,早就不处于童年时期的我选择了拒绝——通过书本熟知游乐园中的一切,当年的冒昧地将其与幼稚、无知挂上等号,我极力想要向旁人证明自己的成熟。

再然后,有能力畅游宇宙时,即便走过的星球各式各样,千奇百怪,却大多水深火热,不配备游乐园这样的基础设施。我总在奔波的路途上,没有独自一人前往的欲望。

想起几个琥珀纪前看过的一部影片,年迈的老人在得知自己的不治之症后,写下遗愿清单,与友人一个个完成。我也琢磨过要不要效仿一番,思来想去,却挑不出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吃喝玩乐,刺激的冒险逃亡已然不少,一些细节的、偶然冒出的念头因为身子犯懒又不愿做。

现在,一件未完成的夙愿倒是在不经意间达成了。我想着,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好运。

我不缺时间,也习惯了走走停停,喜欢在金色的糖浆喷泉旁驻足,为圆环中心的乐队演出鼓掌。

“自动演奏的小提琴。”

我分析起来,“这应该归为智械还是迷因?”

“我不知道。”

砂金也猜测着:“和走路的广告牌是同一种?”

我耸耸肩,并不在乎答案:“可能吧。”

他不是急躁的性格,悠悠地陪在身旁,我们聊着一些无聊的琐事,慢吞吞地走到了黄金梦境的边缘。

百年前未完成的测试梦境中,从一处到另一处,靠的是双腿行走,与固定坐标的传送,更注重效率与实用性;现在的传送方式更为娱乐化,也更受客人欢迎,例如眼前的圆形气泡弹珠机。

不曾料到的是,瞬息的娱乐化传送让人头脑发涨。同行者看上去没什么感觉,我却晕晕乎乎地下了机器,觉得眼前一片涣散,天地都在旋转。不知道是即将耗尽丰饶力量的原因,还是我本身的体质就脆弱至此。

金发青年牢牢地扶着我:“林,需要买瓶水吗?”

“......谢谢。”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揉了揉太阳穴,总感觉这样的对话好像似曾相识。

更奇怪的是,这种晕眩感来得快,去的也快,短暂休息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放空着垂眸走神时,身旁倏然响起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嬉笑,我环顾四周,发觉是经过了一群年幼的稚童,他们正在笑闹着。

我无意触碰了一下贴面的皮履。

是使用面具产生的作用吗?还是方才晕眩产生的幻觉?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不祥预感。

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林意平日里的乐观散漫,插诨打科总会让砂金遗忘一个事实:她正在迈向死亡的道路上。

她远比砂金想象中的虚弱,几分钟的传送路程会让她露出苍白的脸色,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即使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正常神态,并且极力强调这是意外,他仍旧有些不放心。如同捧着一块拼凑成的碎玻璃,总会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碎。

“没有那么严重。”

林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忧虑,快步走到前面几步,转过身,两枚形状漂亮的眼睛无比认真地看向他,“最多只是晕弹珠机而已。”

站在乐园的入口前的人,落在了层叠灯光的中央,犹如披着一层银箔似的光膜,抛掉了成年人的成熟,在灯光下的她变成了一个幼稚而又随心所欲的孩子。纯粹的,清澈的,不含杂质的。

平等的享乐前,成人与婴孩仅仅只是一步之隔,林意率先跨入了乐园的门扉,伸出手,向他发出了闪闪发光的邀请。

他恍然地联想到了沙漠中善于屯粮的鼠类,毛茸茸的,圆滚滚的。它们与林意的神情是相似的无害,让人不忍心拒绝。何况,他是她的买下的奴隶、仆从、旅伴,本就应该是乖顺的,不会违逆任何的指令。

砂金在短短几个月中学会伪装,似乎是觉醒了血脉中所谓星际传言中埃维金人骗子的本能,他并不会将这个想法告诉林意,只会藏在心底,然后弯起眼睛、拉出笑容,对着她无数次的点头。予以回报的是,他发现林意似乎也是如此对他的,仿若一种不约而同的,平等的双向奔赴。

他第一次踏入了乐园。

与林意一起。

检票口前的灯光犹如融化的蜂蜜,到处是炫目的金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游戏庆典的缘故,这里是人看上去并不多,没有想象中的拥挤。

随同在旁时,他不知不觉地俯视着那张脸庞,如同追逐着烛火的萤火虫。

林意仰着头看向整个游乐园的地图,一副苦思冥想的情状。察觉视线后,她看向他,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砂金挪开眼睛,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单纯,无意识地注视向她。是这些天养成的一种习惯,他也不知是好是坏。

啊,这样。

她则是点头,继续看向地图,顷刻后,与他一齐迈入了星辰的时刻。

林意喜爱浩淼的夜空,她曾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仰望星空更浪漫的事情,每一粒漂浮的星尘都是宇宙存在的痕迹。砂金毫不意外她选择了这里,选择了星辰的时刻——这里深色苍穹之上满是漂浮的浩渺繁星,犹如无数双绚烂夺目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梦境中的每一人,每一处。

独属于他的那一颗落在了地上,定在了他的身旁,神色奕奕地拉着他到处乱跑。

她眨眨眼:“偶尔让我来规划一下路线吧,先去美梦小镇矿车历险?”

砂金弯起眼睛:“好。”

先是乘坐着轨道上的慢速矿车,越过虚拟的时间缝隙,他们跟随着钟表小子的步伐来到了拟造的千年前广场中央。

那时的美梦小镇尚且狭小而凌乱,以假乱真的机械木偶们挥舞着手臂,对着台下的人群慷慨激昂,说会带领大家开拓一个新的未来。表面上是幼稚而无聊的寓言童话,林意却坐在旁边,与他一边分析着现有的历史,一边猜测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边玩边聊,直到进入了游玩设施旁的礼品车里,砂金看着脸庞挂满喜悦的玩偶提,他恍然地提问道:钟表小子、钟表匠真的还存在吗?

现实中我也不清楚......在梦境中,我相信他们是存在的。

林意的回答有些含糊不清,她说她其实也不了解千年前的过去,这不过是凭借记忆推断的一些猜测。她后面的注意力放在了手中的一个皮皮西人的绒球发箍,带在了发顶。

她偏过头,问:好看吗?

他说:好看。

他发现林意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会生出一种无由来的快乐。排队付完钱,她顶着可爱的晃动的白色绒球,兴致勃勃地指向远处的下一站。

“冲呀!哈努兄弟体验馆。”

闪着雪花的电视屏,模糊不清的世界里,他们变成了矮小的角色,游玩着各式各样的游戏。林意对着矮小的,戴着墨镜的牛仔风格动画角色情有独钟,恋恋不舍。

“发出一声很酷的'哼'难道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她拎着哈努火箭炮的模型,想要对着砂金模仿着哼一声,可惜有些不好意思大声模仿,最后发出的是细碎的声响。下一刻,他们都像是被戳中了笑点,没有绷紧表情,对视着一齐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林意笑着的声调都是微小扭曲的颤抖:“好吧好吧,至少我不太酷。”

“接下来去——鬼屋吧。”

她说:“应该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

她的眼尾预备着即将漾开的笑意:“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们穿过了一弯茂密的丛林之路,两侧是幽幽的灯火,来到了乐园的角落,鬼屋探险。这里以阴森的噩梦小镇为原型,到处是灰尘的破落屋檐,角落的蜘蛛丝,随处可见的血迹、枯井和层叠阴森的密林,像月球上的山脉一样荒凉而又恐怖。

前后方的旅客还未进入鬼屋前便对着虚拟的事物鬼哭狼嚎,瑟瑟发抖。他们夹杂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两个见惯生死的人冷静到仿佛局外人一般,他们在间隔通道间慢慢地晃悠着,时不时点评一下道具逼不逼真,机器演员吓不吓人。

到了一处拐角,林意故作神秘又一本正经地拍拍砂金的肩膀,冲他狡黠地眨眼。她不知何时偷偷换上了鬼怪的服饰,也向他递上了一套。他们对视着心领神会地扬起笑意,一同成为了玩乐的共犯。

两个滑稽的鬼怪出现了,涂着血浆,鬼鬼祟祟地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时不时冒出来吓别人一跳。

在被工作人员制裁之前,她与他肩并肩冲出鬼屋,笑声与话语荡漾在风声中,起起伏伏:“怎么样?好玩吗?”

砂金失笑着,而又诚恳地回答。

“比想象中的好玩。”他说。

“太好了——”

今日的林意面上出现了太多从未展现过的飞扬神采。她扔掉了沉重的拐杖,步伐轻松,身上满是从容与生机。

砂金似乎能透过短暂的变化,依稀看见她从前的模样,在多年前的某些时刻,林意应当是活得自由而快意的,一如眼前的模样。

或许不止是林意,他也是如此。

砂金隐约地感受到了多年前的快乐,他好像也变回了那一个在沙漠中搜集着闪光碎片的孩子,对于任何幼稚的游戏都不会感到无聊。他再次找到了数不清的,金色灿烂的回忆与铭记在心的瞬间。

他们迷失的山谷漂流中,看到了一从盛放几分钟便会转瞬即逝的花朵,裸露出花蕊后张扬着凋谢。

他们偶遇了游行的演出队伍,敲敲打打,热闹非凡,两个人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围观群众中,而是混迹其中从一端跑到了另一端。仰头看到的童话小车里,砂金终于看到了故事的结尾。

女巫被驱逐,恶龙被打败,公主羞红着脸,接受了骑士求婚,结局是旋转不休的八音盒、所有角色在出席盛大的庆典、人群中吵吵闹闹的欢呼声。林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几分钟后侧过身体,小声对他说,这个故事曾经是她的睡前故事。他则是恍然笑了笑,同样小声地说:是啊,我也听过很多遍。

砂金注视着旋转的八音盒,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他第一次见证着结尾的,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

离开了童年时期后,人类多会染上名为成熟的疾病,他们的内心中不再相信童话故事,海市蜃楼般的幻想会成为难以抑制的毒瘾。当真遇到童话般美好的时刻时,也有人会想着沉溺一下也挺好,偶尔,相信一下童话的美好也不错。

砂金身旁的椅子上正绑着两个漂亮的气球。是他们从商人手中的一堆五颜六色的气球挑出的。一个是她的,一个是他的。

他盯着其中一只气球上的笑脸发呆。光影隐隐绰绰,连气球的色彩都变得五彩斑斓,有了层次。

一道阴影打在了气球的边缘,他回过神,看见林意径直向他走来,如同一朵漂浮的云朵,游向另一朵。白皙的手递来了一支青柠奶油味的冰激凌,她笑着说,是今日的限量款呢,最后两只。

砂金含笑着道谢,想着,这大概是今天游玩的句号。

灰色穹隆的边缘浮着一圈玫瑰色的光,笼罩在其中的人遥遥盯着远方明明灭灭的娱乐设施。他的视线转回来近处。林意眯起眼睛,微微低头品尝着雪糕,一副特别心满意足的样子,一点点奶油粘在她的唇线边。

她总是那么容易满足。在茨冈尼亚仰望天空时是这样,在维纳斯利喝到奶茶时是这样,在这里,一个冰激凌就能让她露出这样的快乐神情。

“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她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啊,也不对,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享受快乐。”

这一次,他追问了下去:“为什么?”

“因为......忙碌吧。”她仰望起漫天的星河,细小的声音在空气里缓慢洇开,一片惝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也总是忙着要实现很多很多的愿望。”

“愿望?”

“是。准确来说,也算是'我'的愿望。”

林意的语气故作轻松,侧颜在蒸腾的光线中隐隐绰绰,“也是'我'的枷锁。”

砂金也许应该继续问下去,当看到她生出些许惘然的脸庞,形状好看的嘴唇像蚌壳一样紧闭,他口中的词句被刻意咽下,告诫着自己还需要等待,耐心地等待人彻底的敞开心扉。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厘清糟糕的,心头混杂的思绪。

林意吃东西的动作一向慢,甜腻的冰激凌滴滴答答,快要在手中融化,才急急忙忙地吃完。她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瞟了一眼不远处巨型的钟表小子时钟。

“糟糕,快赶不上了。”

她扯住了他的衣袖,“最后一轮巡游车快开了。”

窄长的袖口被轻轻拉住,他与她的手腕时不时碰撞在一起,浮起萤爝似的轻盈痒意。她的体温一向很低,像清凉的冰,砂金却从依稀重叠的皮肤上感到几分炙热,从指尖一路蹿到滚动的喉口,吸气、呼气,轻薄的热意顺着喘息消散到空气。

深夜时刻的乐园寂静无人,唯有熹微的霓虹灯光,与拂过的微凉清风作伴。

时间的钟表指针都似乎慢了下来,一分一秒被无限制地拉长。一切都像是蒙上一层细纱,是隐隐绰绰的神秘与烂漫。回过神,目光中的人气喘吁吁地转过身,兴奋地告诉他,太好了赶上了,姣好的面上漂浮着微弱的红晕。或许或许,他也是如此。

再一恍然,如同横跨梦与现实的一次跳跃,他们已然坐在轨道的巡游车中,耳边是铁轨碰撞的轰隆声,他们正悬空着俯视向整个世界。

如同幼稚的孩子,林意的额头贴在了玻璃上,星尘的余晖撒向她的面庞,好似笼在玫瑰色的雾气里,无数光芒在她的眼中明明灭灭,泛滥如河海。她转动眼眸看过来,聚焦于正中的倒影是一张隐含笑意的,太过熟悉的面庞,是他的面容。

砂金触碰了下自己的唇角,是上翘着。

有人的睫毛又微微颤抖一下,犹如蛾子抖抖翅膀。那一颗胸膛深处的心脏,好像成了放了酵母、被揉搓着的面团,酣畅淋漓地膨胀起来。

世界真实又虚幻。

眼前的人虚幻又真实。

“我的愿望实现了。”

她轻轻淡淡地笑起来。群星都仿佛在云层中闪烁了一下,“是愉快的一天,也是个好梦呢。”

“嗯。”

砂金重复道,“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