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4】
大哥还有事,交代了两句后先行骑马离开。
乔姝月冲着大哥挥手拜别,下一刻便被乔誉拎着后衣领,带进他的马车里。
马车慢慢悠悠往乔府行,乔誉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乔姝月屏住呼吸,努力缩成一朵蘑菇,藏在角落里。
她想起来前世,每次和四哥共处一室时,都会压抑得无法喘息。
乔家一共四位公子,性格各不相同。
大哥是乔家嫡长子,为人正直刚烈,因在大理寺任职的缘故,对于是非对错格外执着。
二哥纨绔不知事,是兄弟中最善良的一个,心也最软,同她最是亲近。
三哥一心只有圣贤书,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不常回家。虽是一母同胞,但她与他相交不深,只知那一板一眼的样子,颇有乔父风范。
唯有四哥,最不像乔家人,他精明敏锐,一肚子坏水。
前世四哥是乔家兄弟里最后一个遇害的,他警惕、谨慎,在父亲和大哥接连下狱后,便独自逃离了乔家。
一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性格孤僻的庶子,从没被任何人放在眼里过,跑了便跑了。只是后来乔家落败,人人谈论起乔家四公子时,多半离不开“背信弃义,苟且偷生”这八个字。
直到他后来托人给狱中的她送信,她才知四哥从始至终未曾离开。他蛰伏在暗中,忍辱负重,伺机而动。
当初是他最早察觉到危机,劝说父兄远离西京、远离政治旋涡失败后,他只能孤身一人离开乔家,由明转暗,以确保自己这最后一颗棋子能存活到最后。
一切正如乔誉预料的那般,他成了乔家最后一根稻草。
他暗中为反抗军送去重要情报,有了他的出谋划策,里应外合,反抗军才得以顺利攻入西京。最终他将仇家斗倒,助反抗军推翻暴君,用自己的鲜血为光明铺路,为大义而牺牲。
乔姝月从不质疑四哥的能力,正因为此,重生以后的她才更加排斥与其相对。她道行浅,藏不住太多心思,她怕自己与其对视一眼,便会被其洞悉全部。
虽说前世为了在谢昭凌面前隐瞒病情,她粉饰太平的能力也算炉火纯青,况且此刻的四哥尚且年幼。
但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
乔姝月越想越心虚,手臂抱紧小脑袋,更加卖力地减小存在感,直到……
“姑娘!咱们到了!”
车外是乔姝月贴身婢女喜极而泣的声音。
车内身着红色襦裙的小姑娘蓦地起身,把自己从角落里拔了出来。
她如一只才从猛兽口中逃出的兔子,拼了命倒腾那双短腿。她脸上迸发出劫后余生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语气中难掩庆幸与欢愉:
“四哥再见!”
话音落,便蹿没了影。
真是片刻都不想同他多待。
少女一路小跑的声音渐渐远去。
片刻,乔誉的侍从试探地敲了下车门,“公子?”
乔誉缓缓睁眼,眼底皆是困惑。一声低语呢喃消散在空中——
“因何视我如豺狼……”
**
回到木兰院,乔姝月将几名心腹叫进屋子,她托腮坐在圆桌前,目光从面前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玉竹,紫棉,刘妈妈,以及——
乔姝月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方、最局促的那人身上。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叫那人愈发不安。
乔姝月注意到他的紧张,微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善温柔:
“李护卫。”
“小的在!”
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同时一声响亮的大喝声把站在他前面的三人吓得一哆嗦。
刘妈妈回头,捂着心口,埋怨道:“瞧你冒失的样子,害姑娘落水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玉竹接话:“就是,你若是水性好些,姑娘也不至于泡那么久,更不会病上数日。”
乔姝月:“……”
那好像不能怪到李护卫身上。
乔姝月扶着桌沿从座椅上蹭下去,她几步小跑路过众人,快跑到门口时忽然慢下来,蹑手蹑脚,到了门边,整个人靠近门板,将耳朵贴上去。
外面没有动静,乔姝月仍不敢放松警惕,她站直身子,面容严肃,放轻声音:
“李护卫,我有事要吩咐你做。”
小半个时辰后。
李护卫手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画纸,目露迷茫,“……姑娘是要我去寻这画上的少年?”
乔姝月“嗯”了声,她今日无功而返,却不能安心待在府中。眼下天色渐晚,阿娘爹爹都回来了,她还在病中,无法再出门,但也急需了解他的情况。
知道的情况越多,她才好做接下来的安排。
她将目光挪向另外两人,“玉竹紫棉,你们今日与我一起出门,应该都见过他?”
玉竹盯着画像瞧了半晌,慢慢瞪大了眼睛,“这……他……”
面容与记忆里有些许出入,但轮廓整体是熟悉的。
要说不同,那就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少年没有画像中温和,也远比画中狼狈。
紫棉眼底闪过诧异,很快又恢复沉稳,她虽年长几岁,一时间也摸不清自家姑娘要做什么。
“姑娘,他看上去——”
乔姝月的目光瞬间落了来。
紫棉一顿,默默将后半句“像被人牙子贩卖的奴隶”给吞了回去。
刘妈妈没和她们一起出门,自然没见过什么少年,她惊疑不定,“……好看?”
低头瞄一眼画像,心道长得确实不赖,如此想着,又不免多瞧了两眼。
玉竹傻乎乎地信了,“所以姑娘是想?”
乔姝月看向李护卫,“你去看看情况,我有些担心。”
要救人这事不小,需要帮手,她从木兰院的奴仆中选了这四位最能信任的,希望她们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李护卫忠心不二,也不多问,领命后便拿着画像离开。
等待消息的过程始终忐忑,乔姝月服用药后困意来袭,到底抗不过药力,昏昏欲睡时,撑起最后一丝精神,抓着紫棉的手叮嘱若有消息定要将她叫醒。
意识逐渐模糊,隐约听见刘妈妈同玉竹叹息:“姑娘有心事,似乎一夜间长大了……”
这一觉睡到酉时,也没等回李护卫。
悦泉楼外,李护卫未曾料到这地方如此难进。他藏在暗处观察近一个时辰,始终未找到合适的时机。
时近酉时,眼见朝霞漫天,日头西垂,机会终于来了。
一架银顶皂帏的马车慢慢悠悠由街东驶来,停在悦泉楼外。
楠木的轿凳放下,轿帘撩起,从里头出来一人。
男子年纪很轻,身着靛色束腰长袍,有雄鹰纹样盘旋在衣摆上,随风翻飞,器宇轩昂。
只一看便知来人身份不凡,确也如李护卫所想,那男子踩着脚蹬下了马车,悦泉楼里十数护卫鱼贯而出,当中有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紧随其后出门相迎,李护卫认出那中年男子,竟是京兆司录参军。
能叫七品官员如此恭迎奉承,必非可轻易开罪的凡俗之辈。
李护卫默默将那年轻男子的背影记在心中,趁着楼外正热闹,闪身潜进后院里。
李护卫一心都在主子交代的事上,没注意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看着他,而在他离开后,那人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慢慢蹙起眉头。
**
“哑巴了?说话啊!昨儿咬人那牙口不是挺利?”脸带着刀疤的汉子声音沙哑难听,目光淬满怨毒,“不知你这舌头被我割下来的话还能否如此猖狂——”
“哎大哥!别打了,刘管事才交代过,东家来了,这两日不宜见血。”
刀疤男手摸着自己肿痛的喉咙,嗤笑了声。
他拍了拍少年的脸颊,不屑,“你这脸蛋还真招人,贵人四处打听你,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猜,我能让你去贵人那过好日子?”
“哟,哪位贵人?”
“谁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公主养面首。”
小弟猥琐笑道:“这小子瘦鸡一样,能行?”
“……”
“什么!”乔姝月愤怒的声音蓦地响起,“你说他们又打他了?!”
李护卫的回忆中断,心虚地点了下头,他将自己在悦泉楼后院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转述,只碍于乔姝月年纪还小,便将什么“面首”“瘦鸡”之类的污言秽语给省去,只说那俩人对少年又打又骂。
乔姝月前世自从认识谢昭凌,便没见过他受人欺凌。
初遇时他已是九五之尊,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可他从来都不是弑杀之人,他温和宽厚,看着她时眼中总带着和缓的笑意,抚着她头的掌心温度也总是温暖的。
乔姝月气得拳头捏得紧紧的,深吸口气,忍耐道:“你继续说,他当时如何?”
李护卫点头,继续回忆。
他当时从两个木箱缝隙往外看——
少年骨瘦如柴,手脚戴着镣铐,人被绑在柱子上,他微垂着头,长发散落在肩头,半边脸沾着脏污的血,目光始终平静地垂向地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对旁人的谩骂无动于衷。
被人指着鼻子骂,绝无可能是没听到,他是当真无所谓、不在意,才会如此淡然处之,又或是仇恨尽数记在心里,只等一朝翻身,再尽数清算。
小弟叹道:“要知道这小子如此难以驯化,莫说五两银子,就是倒给咱钱,也不该将他买了。”
刀疤男不满:“怎么,你觉得老子治不住他?!”
“不不,是这小子太磨人,白白误人时辰,刘管事让大哥教化这帮罪奴,便是看中大哥的本事。”
“呵,莫说他真是只狼崽子,便是狼王,老子也照样能驯成一只狗,还是那种只会趴在你脚边流着口水摇尾巴的狗。”
“……”
“大,大概就是这样。”
李护卫眼瞧着自家姑娘脸色愈发阴沉,心底也愈发没谱起来。
乔姝月兀自沉浸在怒火里,一旁的紫棉却从李护卫的神情中看出些许不同。
紫棉:“可还发生了什么?”
见乔姝月的目光落了来,李护卫抱拳跪地,声音悲怆,惶恐道:“小的有罪!不慎弄丢姑娘给的画像,请姑娘治罪!”
乔姝月瞪大了眼睛,倏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