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圣意

正说话间,内殿有了动静。宫人上前通报说皇帝醒了,谢后便匆匆往内殿而去,赵缨站起身,躬身立在旁边,手中的盒子放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十分为难。

“使君交给奴婢吧,奴派人送到宜城君手中,使君放心。”一个声音柔柔传来,与其他人一样穿着深青的衣裳,不过头上的发髻略繁复,应当职位略高于其他人。见赵缨看向了她,那女官微垂了螓首,轻轻抬起了手臂。

面目柔和,琼鼻纤巧,当是个美人。

“奴叫崔兰媛,说起来和宜城君还有些亲戚关系,将军大可放心。”她浅笑,一双眸子慢慢抬起,其间光华流转,果然和灵徽有些相似之处。

赵缨弯了弯唇角,客气地道了谢。

那宫人刚离开,便听到身后皇帝略显慵懒的声音传来:“劳烦玄鉴久等了。”

赵缨正色回身,行叩拜之礼,却被萧祁拦了下来:“玄鉴何须如此,回到内宫,朕便当你是自己人,哪用得着如此大礼。”

今上长着一副温和的相貌,平日里也喜欢笑谑,看着十分宽仁厚道。但是君毕竟为君,赵缨并无和他称兄道弟的愚蠢念头,仍旧将礼节做足,才依吩咐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题,自然是围绕扬州刺史人选来的,他并不遮掩自己的意思,言谈之间颇偏向于谢渊,但仍像是很在意赵缨的意思。

“臣不过是个武夫,对于京中之事也不甚了解。陛下肯与臣商议这些,是对臣的器重和偏爱,故而臣更不敢妄言,误了大事。臣只知尽心竭力为陛下守好荆州重地,抵御胡人南下,万死不辞。”赵缨肃容,答得诚恳。

他长得周正,喜怒不行于色,皇帝自然无法获得他想要的答案,只能悻悻地说:“玄鉴太过谨慎了。”

赵缨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既然你不愿多言,朕也不勉强……”萧祁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朕此次却有另一件事与你说。”

萧祁摆了摆手,侍从皆散,空荡荡的大殿里只留了赵缨一人。天色依旧昏暗,殿门开合间,一阵风过,吹熄了不少烛火。皇帝的脸就隐在暗沉的光线中,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等到殿门重新打开时,已然过去了很久。外面天光大亮,赵缨不由得眯了眯眼眸,掩袖遮挡了刺目的光芒。记得年少时,家里的老人会说,连绵雨天时,午后会有半个时辰风停雨住,这时赶路最合宜。

“陛下,臣该告退了。”赵缨道。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宫人捧着漆盘迤逦而来,盘上盛着珍馐美味,阵阵香气袭来,似乎不打算给人拒绝的理由。

宫人将食物放下后,重新梳妆更衣后的谢后款款而来,对皇帝萧祁道:“陛下与赵使君议事辛苦,妾见已到用膳之时,自作主张张罗了这些,也不知是否合使君胃口。”

谢皇后的聪慧周到引来了皇帝的赞许,他神色愉悦道:“朕难得见你一次,留下来陪朕用膳吧。阿菩,你也一起吧。”

谢后听他叫自己小名,含羞嗔笑,自然也就坐了下来。

赵缨常年在前线,对于食物并无特别要求,一顿饭吃得沉默,只有看到一盘紫苏梅子鸭时,微微怔了一下。

圆月最爱吃酸,可惜这些时日牙疼,想必馋坏了。等她略好些了,便让庖厨给她准备这道菜,爽口开胃,再好不过了。

“这次回京,多住些时日,朕打算帮你把终身大事解决了。”萧祁忽然开口,“你这个岁数,还没有一妻半妾的,那是朕和皇后的失职。”

赵缨一口粟米哽在喉口,差点咽不下去。

皇后见此情景,也跟着打趣:“赵使君如此才貌人品,便是降个公主于他,都觉得委屈。”说罢,又忽然想到什么,拊掌笑道:“妾倒是想起了,豫章长公主今年刚满十六岁,乃先帝中宫所出,相貌性情都好,看着和赵使君很相配,陛下觉得呢?”

赵缨终于咽下了食物,但脸色却不见晕红,而是有些苍白。

皇后不是随意开玩笑的人,她说出口,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谢家的意思。

“卿可有为难之处?”皇帝忽然明察秋毫起来,关切地问道。

赵缨不敢再迟疑,斟酌着回答:“臣出身卑微,长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之人,臣不敢高攀。”

萧祁不满这个回答,摆了摆手:“你战功卓著,乃是朕之肱骨,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赵缨握了握手,忽然发现手心已经渗出了汗,黏黏腻腻的难受。

殿外云影徘徊,乌沉沉地又压了过来。他想起了当年晋阳城破前,师父说过的话:“玄鉴,与晋阳同进退,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莫要为我的选择牵连。好好活着,积蓄力量,再图后计。”

“赵缨不退,要与师父一起守城!”他的眼睛泛红,浑身都颤抖起来。

师父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肯听话了吗?师父的话也敢违抗!你听好,我死不足惜,恨不能多杀胡虏,血我大周之耻。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圆月,我答应过她阿娘,要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惜……这件事我便托付给你了,你千万替我照顾好她!”

“师父自己照顾好她,不好吗?守城之事有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

“赵缨!你听着!圆月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能信任可托付的人只有你了。你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将来若是她愿意,你就娶她入门,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无愧于她阿娘了。”师父的手指都要嵌入他的肉中,那样清晰的疼痛,那样刻骨的记忆。

若是她愿意……若是她不愿意呢?

赵缨勉力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再抬头时已经眉目清明,拒绝这件事很讲究分寸,宜早不宜迟,宜真不宜假,宜和缓不宜冲动。

“臣曾答应忠献公,要帮其照顾其女。此番回来,也想帮宜城君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夫婿,待到她的终身大事有靠,臣再去想自己之事。长公主如今年岁正好,莫要为臣耽误了终身。”赵缨说得诚恳,但是拒绝之意分明。

谢后和萧祁交换了一个眼神,知他心意,又在用人之际,自然不好勉强。

半晌后,却又听皇后忽然说道:“说起宜城君,妾倒是想起了,阿弥近来倒是总提她,看着很上心的样子。陛下你也知道,我这个弟弟最是孩子心性,待人赤诚又藏不住心事的。”她说完,像是颇愉悦,又对赵缨道:“宜城君容色倾城,该有个好姻缘的,奈何非要执意入了道门。使君想法子说服她,从山里回来吧,也考虑考虑,给我家那个傻孩子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