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对于曾多次带领使团前往吐蕃的陆辞而言,要安抚住因曹玮的突然到来而多少有些躁动不安的辽使,实在称不上什么难事。

事实上,先被曹玮那磅礴气势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后又被陆辞极盛的容颜气场所震到的耶律宗愿一行人,在抵达邸馆后,仍有些精神恍惚。

在魂不守舍的情况下,他们又哪里会因多候一日才可面圣这点,而心生不满?

他们这般好说话,陆辞也乐得轻松。

他利落地委派了合适人选对其进行周全招待,又亲自坐镇了一场简略的接风洗尘宴后,即回宫复命了。

因曹玮常年身处军旅,养成了禁酒的习惯,官家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在对此表达体谅后,便痛快地将宴席中所有酒品都撤了下去。

失了酒酿助兴,加上曹玮本身是个问一句答一句、谨慎寡言的脾性,这场宴席未举行太久,便在意犹未尽的氛围中散了。

见曹玮难掩想回自家宅邸与家人团聚的急切,赵祯纵有许多话想同这位定海神针般的老将讲,还是更体谅他常年征战在外,就容其带着刚赐下大批赏赐先回宅中,明日再入宫叙话。

曹玮前脚刚走,陆辞后脚就进了宫,简明扼要地将来使的状况做了汇报。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丝毫不吝赞美之词:“世间最善解人意者,非小夫子莫属了。”

陆辞嘴角微抽:“官家盛赞,臣万当不得。”

赵祯不以为然道:“无碍,此殿中并无外人,难不成还说不得几句心里话?”

陆辞转移话题道:“实不相瞒,臣此次入宫,还有一事需同陛下相商。”

赵祯立马正色,严肃道:“小夫子请讲。”

“陛下下令伐夏以前,边患多来自辽、夏、蕃三势,相较之下,西南地区虽也部族众多,然居住分散,信仰庞杂,互不相属,即便偶有剽掠,亦不足引为深患。 ”陆辞简单带过前言后,干脆切入正题:“然夏已覆灭;辽实力连带受损,必当收敛锋芒,更何况辽国主已然病危,太子年幼,定愿付出让步以求和谈;西侧吐蕃新兴,唃厮啰固然野心勃勃,不可为久盟,然其百废待兴,理政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在二十年内,北处边境应能是相安无事的。”

赵祯听到此处,登时灵光一闪,猜测道:“小夫子的意思,是要将屯兵重心从北转南?”

陆辞颔首:“正是如此。朝廷对西南边境,素以羁縻为主,约束力微乎其微。而交趾国虽年年上供,但倘若是真心臣服,又岂会纵容其兵士钞掠大宋边民?”

赵祯神容微凛。

有常年派兵滋扰边民、劫掠商队、以积蓄反叛财富的李德明与李元昊这一前车之鉴在,对行径相似的交趾国,自然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陆辞微微一笑:“依臣之见,现下朝廷既有闲暇腾出手来,又仍有众多初露锋芒的善战将士,与其坐候其反、再亡羊补牢,倒不如未雨绸缪,严加整治,以免又出一个李元昊。”

一听陆辞这话,赵祯的心头莫名就一紧,眉头也皱起来了。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每当小夫子捉住什么隐患,只要一开口,那事儿八成就得在不久后应验。

那场险些连累了馆阁的左藏库大火是如此,汾州蝗害是如此,吐蕃与夏出兵反叛,也是如此……

若换做别人开口,嫌此事棘手的赵祯,只怕还是倾向于沿用多年来的保守策略,但此话一旦出自小夫子之口,那严重程度可就大有不同了。

并且,刚打过这场持续了近三年了伐夏战役,国力急需修养恢复,实在经不起第二个李元昊的折腾了。

赵祯慎重道:“那依小夫子之见,当如何治理广南路的好?”

“臣粗浅拙见,仅作抛砖引玉之效,还望陛下莫要见笑。”

将北宋这段历史早忘得七七八八的陆辞,对不久后西南地区当真会出现一名叫侬智高的青年高举反宋旗帜、且结结实实地打下了好几座大宋城池之事,自是不得而知的。

但他也早非十几年前初入仕途的人微言轻的小文官,有了辗转多地、亲历战事的丰富履历,梳理治夷之道,不说得心应手,也是颇有一些心得。

尽管他的最终目的,是海外的广大疆域,但饭需一口一口吃,要想说服官家,当将重点先放在治理南疆上。

只有将南疆治理好了,才有余力继续朝外开拓。

“不妨参唐制,因其疆域,析其种落,大者为州,小为县,更小为洞,以此分类;再推其长雄者首领,籍其民为壮丁,以籓篱内部,障防外蛮……”陆辞徐徐道来:“同时以民官治理之,兵官镇压之,以诸峒财力养官军,以闵丁备招集驱使……”

最要紧的,不外乎是将权利与义务摆明。

之前是重心偏向北方,不得不对南端采取半放纵小动乱、半招抚当地土司,只求相安无事的政策。

这样漫不经心的政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长久的。

真正要加强联系,促进发展,单靠派去心不甘情不愿的选官是无济于事的,重点还是要让当地人参与进来。

只有权利与义务同具,其他族群才有可能因共荣辱,而渐渐生出归属感来。

赵祯很快听得入神,不时兴奋点头,每到激动处,还不顾形象地猛拍自己膝头。

陆辞还未讲完,他已忍不住了,起身道:“慢着慢着,我先将寇公、王公唤来!”

不知有意无意的是,赵祯忽略了身为参知政事的张士逊。

对那常针对自己的保守派同僚,陆辞虽不至于主动去寻他麻烦,也不可能大度到好心在此时提醒,是以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盏来,边饮边等待。

才过了一小会儿,刚在自府用过晚膳的二位宰辅,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在赵祯的示意下,陆辞将方才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寇准听得连连点头,忽发问道:“摅羽所想不错,只是这人选——”

正中下怀。

早就在这等着的陆辞一笑,毫不犹豫地自动请缨道:“若陛下不——”

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祯,闻言猛一激灵,不假思索地抢过话头,飞快道:“兹事体大,明日朝中商议过后,还劳烦三位卿家各列人选。”

他才刚把小夫子召回京中,人还没焐热,休想又跑远了!

不料意图被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警惕的陛下识破,陆辞只得无奈地看了寇准一眼。

可惜寇准根本没打算帮他一把,反而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十分配合官家地应下了。

更别提王曾,第一时间便笑眯眯地附和了官家的话。

生怕陆辞又另生一计的小皇帝,充分吸取了过去的教训,当机立断地先将三人打发回府,待明日再计议。

一出宫门,王曾先冲二位同僚颔首致意,之后便潇洒先行一步了。

林内臣也极体贴地让内侍们远离有意放缓脚步的寇陆二人,让他们如愿有了简单交谈的机会。

陆辞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不知晚辈是否有幸,名列寇公那份名单首位?”

“想得倒美。”寇准毫不客气地骂他:“连陛下都没上你这臭小子的当,竟还想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捋虎须?那虽不是甚么美差事,朝中也断无可能寻不着合适人选,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官家费尽心思要留住的人,倘若在他手里跑了,可不得吃顿埋怨!

陆辞不甘心道:“只是——”

寇准瞪他一眼,难以理解道:“你在最年富力强之时,位列集贤相之位,正该大展抱负。若此番建议得以采用推行,不管底下派了何人去做,首功都当记你头上。怎你好似怀揣烫手山芋般,一门心思想着往那穷乡僻壤钻?那南边可不是甚么好地方,莫净顾嘴馋,去惦记什么荔枝鲜果的,单是那瘴气与不服管教的蛮夷,就够让你去半条命了,官家如何会舍得你去遭那罪?”

“官家如此看重于我,为臣者更当肝脑涂地,为君王效死力。”陆辞笑道:“朝堂有寇公坐镇,稳如泰山,又何须我锦上添花?倒是开拓南疆格局急需人去,又鲜有人愿去,我还勉强算得年轻力壮,一些小苦能吃的,再厚颜自荐一番,应也够胜任了。”

“这哪是‘一些小苦’?若运气不好,性命都得搭上!”寇准拧眉,不赞同道:“只需安顿好了,何须事必躬亲?”

“况且,”寇准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当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再坐个几年?再有三月,我便要满六十九了!”

他长陆辞整整三十九岁,今年六十九岁,明年便是古稀之年。

——亦是致仕之时。

他自知恋权,仗着官家信重,仗着过往资历,一直不服老地占了这首辅位置,但最迟到明年,也要讲究臣体。

相比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王旦,几称得上扫空政敌,深得帝心的他无疑要幸运得多。

只可惜所谓臣体,就是纵使他再对手中权势,肩头重任怀有万千不舍,也要在七十岁时上表致仕,颐养天年了。

寇准眼底略过一抹遗憾与黯然,很快又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模样。

“总而言之,我是奉劝你莫再去想撂了身上担子,打远走南疆的馊主意,”他凶神恶煞地警告道:“攸关集贤相的告身,绝无可能不经中书省——哪怕你舌粲莲花,成功将官家糊弄过去了,也莫想着能过我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