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深走得很干脆。

烟灰缸里的烟头没倒完，茶几一片狼藉。

唐舟昨夜没怎么休息，眼皮子直打架，就着满屋的烟味，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他再次进入梦里，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

一个小男孩躲在角落，捧着破碎的布娃娃偷偷抹眼泪，哭得嗝都出来了。

唐舟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问：“哭什么？”

小男孩被吓一跳，泪珠子噗噗往下掉，仰着小脑袋茫然问：“你是谁？”

那张脸，完全就是唐舟缩小版。

唐舟蹲下跟他平视，“有什么好哭的？”

“娃娃坏了。”小男孩心疼地捧着被剪掉的娃娃手臂，“他们不让我玩娃娃，把它弄坏了。”

胸腔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唐舟紧紧盯着娃娃，冷冷道：“他们不让玩，我们可以自己玩。”

“可是我没钱，他们也不给我买。”男孩委屈地撅起小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可以钻进妈妈怀里撒娇，可以坐在爸爸背上骑马，可以在考出好成绩后得到奖励，可以伤心的时候得到安慰，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回家，他的爷爷常常告诉他，他是唐家继承人，不能玩娃娃，不能乱说话，不能去游乐场，他必须得无休止地学习，必须要担负一个继承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这些教导。

唐舟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那就自己赚钱，等赚钱了，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男孩眼睛一亮，连忙问：“那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娃娃？”

唐舟微顿，迎着男孩期待的目光，半晌才道：“对，我现在可以有很多。”

他可以有，但却不需要了。

唐舟在心中自嘲，作为唐家继承人，这样的爱好在别人眼里算不上体面，他当然不能展露于人前。

小时候的阴影，一直烙刻于心。从祖父让佣人将他的娃娃扔进垃圾桶起，从他没能保护好娃娃起，他就不配再拥有。

但到最后，做主扔掉娃娃的人，也放弃了他。

画面一转，唐舟眼前出现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阿舟，你爸确实做了错事，可你也是唐家的一份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司破产啊。”

“爷爷，您想让我怎么救？”

“这么多年，我都没插手过你的私人投资，但我听说，你的那些投资都……”

“您是想让我卖掉那些股份，拿钱替他填窟窿？”

“阿舟，他是你爸，你是唐家的继承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唐家覆灭？”

唐舟笑了。他的确可以拿那些股份换很多很多钱，但救急情况下，那些股份能换来的钱，必定会大打折扣。

可面对唐家的现状与祖父的请求，他别无选择。

他毅然卖掉自己所有的股份，果然如他所料，那些股份能换来的钱硬生生缩水将近一半。

“唐总，深蓝科技的傅总表示，他愿意以市场价收购您的股份。”

唐舟愣了一下，“市场价？”

以深蓝科技如今的影响力，百分之五股份的市场价，完全称得上是一笔天文数字。

在其他人都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为什么傅深反其道而行？

唐舟当然不会认为是傅深大发慈悲，他果断拨通傅深的电话。

“傅总，说说你的条件。”

傅深笑声低沉，“希望唐总能屈尊替我做半年生活助理。”

现世报，意料之中。

唐舟不得不答应，因为他现在的确缺钱。

唐父捅的窟窿实在太大，饶是唐舟竭尽所能，钱还是不够。

陆烨和乔原虽想帮他，却也有心无力。

不得已之下，唐舟只能找上傅深。

傅深似乎早就在等，他坐在高阔敞亮的办公室内，如握胜券，“我可以借你，但有个条件。”

唐舟毫不意外，冷静道：“你说。”

“五年。”傅深身体微微前倾，细细打量唐舟神情，“你再给我当五年助理。”

唐舟想，这五年就当他偿还唐家的养育之恩罢。五年很短，一晃眼就过去了。

唐舟力挽狂澜，唐家起死回生。

就在唐舟众望所归，准备完全接管唐家产业前，一张似是而非的照片，瞬间将唐舟从神坛拉下来。

唐老爷子黑沉着脸，将照片扔到唐舟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照片上，唐舟被傅深搂着肩膀，傅深的脸斜压过来，从拍摄者的角度，两人似乎在接吻。

这不过是傅深喝醉酒，他不得不履行助理义务，将他扛回家而已。

唐舟面无表情，“假的。”

“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唐老爷子显露出一家之主的强势，“当初他为什么按市场价收购你在深蓝的股份？”

唐舟心一下子就冷了。

凉到极致，他反而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爷爷，这句话，您怎么不在当初他收购的时候问我？”

这句话触动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唐老爷子将照片甩到他身上，“你是唐家的人，不能丢了唐家的颜面。”

唐舟心灰意冷，“就算我喜欢男人，也比不上唐振丢的脸多。”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阴谋。

他卖了所有的股份填补唐振捅出来的窟窿，他现在一无所有，如果再背上一个同性恋的“罪名”，唐家掌权人的位子，就轻而易举落到他私生子弟弟的手上。

唐舟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带着彻骨的寒意，唐舟从噩梦中惊醒。背后的冷汗湿透衣服，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他冷不丁打了个颤。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愿相信，自己只是一本书里的炮灰。为了让主角攻受在反派制造的困难下孤立无援，他这个炮灰当然得先沉入泥淖。

既然他已经收到梦境的预警，必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不想再成为唐家的傀儡，他只想为自己而活。

*

回到寝室的傅深，拍拍室友们的床板，将他们叫醒。

一个胖子翻了个身，从床边的护栏缝隙处瞅他，迷迷糊糊问：“深哥啊，一大早啥事？让我们再睡会儿呗。”

其他两人没动静。

“唐舟要撤资，算不算大事？”傅深将椅子转个方向，坐下道。

寝室安静一秒，有两人猛然从床上仰卧起坐，另一人慢悠悠坐起来。

“撤资？！”

傅深手肘往后，搭在桌面上，“现在清醒了？”

胖子赶紧顺杆溜下，搬椅子坐过来，“醒了醒了，赶紧说说，到底咋回事！”

别看他胖，动作比那两位还灵活。

另一人边爬边问：“唐神为啥要撤资？”

“刚才诈你们的。”傅深等人都坐好，解释道，“他早上提了条件，说要百分之四十的股，你们同不同意？”

“之前不是说好的吗？”胖子急得一脑门子汗，“唐神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当初他们实在没办法，才商议让傅深去找同校的唐舟合作。傅深带回来好消息，说唐舟答应半年后注资五百万，这才一个月，怎么就变卦了？

穿着皮卡丘睡衣的男生，翻了翻手机日历，迟疑道：“今天愚人节，唐神会不会是开玩笑。”

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竹竿男生，推推眼镜腿，面无表情道：“据我所知，唐舟从不开玩笑。”

唐舟是江大的风云人物，他出身豪富，从小到大没考过第二，参加各种竞赛拿奖拿到手软，更别提那些在普通人眼中相当传奇的点金事迹。

众人一致尊称为“唐神”。

只是这位唐神，为人清高冷傲，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只有陆家继承人陆烨，除非必要，向来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想攀上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大多数连面都见不着。

他们当初去找唐舟合作，也就是头脑一热，没想到还真能搭上这层关系。

现在傅深带回噩耗，几人一时不知所措。

皮卡丘男生皱皱眉，“唐神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啊，会不会真的是愚人节玩笑？我跟你们说，其实有的人看上去高冷，说不定内里是个逗比。”

“虽然逗比不符合唐神的气质，”胖子揪揪头发，“不过咱们可以明天再问问？”

眼镜男生沉思几秒，看向傅深，“根据我的数据统计，唐舟做的投资，基本不会中途变卦。他突然改变主意，是否存在再次谈判的可能？”

傅深略一思索，“有可能。”

抬高价，要么就是委婉的拒绝，要么就是讨价还价前给他们一个心理预期。

皮卡丘男生嘿了一声，“唐神这就不够意思了啊，要我说，再谈就再谈，咱们四个一起去，找个馆子，灌他个三五瓶，到时候保准咱们说什么他应什么。”

“出的啥馊主意，”胖子给他一拳，“你那是趁人之危。”

“也不算馊主意。”眼镜男生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优惠券，“这是唐舟和陆烨、乔原常去的餐馆，江大附近最高档的，贵是贵了点，不过有优惠券。咱们可以诚挚邀请他去那儿谈判。”

“卧槽，你从哪搞来的？”胖子抢过来观摩，“我还没去过，这次能饱饱口福了。”

皮卡丘男生拍拍他肥肚子，“再吃就找不到女朋友了。”

胖子幽怨看他，“天天跟01打交道，能找到女朋友才有鬼。”

“哈哈哈哈，那你倒是找男朋友啊！”

“去死！”

无视打闹的两人，眼镜男生问傅深：“唐舟突然改变主意，和你有关吗？”

傅深笑了笑，“我有那么大面子？”

想到早上进门时的那幅场景，他可以断定，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但应该跟自己无关。

眼镜男生拍拍他的肩，清秀的脸写满认真，“深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傅深一愣，“你知道？”

他做唐舟助理的事，是瞒着三个小伙伴的，没想到还是被梁辰发现了。

怪不得这一个月来，他回到宿舍，就发现自己水瓶里的水都是满的，桌子上也整整齐齐，值日打扫从没有他的份。

问他们，他们就说打赌输了，必须得做。

梁辰点点头。

傅深看向打到门外的两人，“那他俩？”

“跟我打赌输了。”

傅深笑着回拍他手臂。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