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王兄
十年的时光,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于曾经纵横汪洋的海盗头目而言,十年的陆上生活漫长得叫人发狂。不能扬帆出海、不能乘风破浪的生活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潭死水。强抢来的丈夫和与丈夫生育的儿子也不能叫她喜笑颜开——她的心永远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汹涌波涛之中,永远在万里波涛后的应许之地上。
但好在时光总会过去。十年匆匆而过, 正如她之前二三十年的时光一般。
石云娘摆弄着面前的小小的自行船。
这是当年她新婚之际, 从汴梁城里送来的新婚贺仪。来送礼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 嗓音尖细, 看着就像个太监。
那太监命人将装着贺礼的锦盒呈上来, 说这是他们家赵老板的一点心意, 请卢夫人笑纳。云娘将锦盒妥善收好, 又招待那太监在陷空岛住了一段日子——她当然知道这是在探听虚实, 看看她石云娘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直到她和卢芳的儿子卢珍出生之后, 那名太监才将信将疑地回京复命。
那方锦盒里装着一艘自行船。
不是那种在运河里航行的大船,而是小小的、木头做的仿制品,外壳上涂了金色的漆。船底有铁制的发条, 拧紧之后能带动船侧的轮子转动,可以在水池里航行十余米。
于是石云娘就明白了——皇帝毕竟懂她。
她便带着这近乎于欣慰的心情, 在陷空岛当了十年的女主人。
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她的儿子伴着人声踏进门来:“阿娘。”
石云娘放下手里的自行船:“回来了。”
卢珍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笑容满面地跑到她身边。
“怎么样, 看见他们新修的灯塔什么样了吗?”
数年之前, 卢芳的朋友白锦堂在陷空岛创办了建造自行船的造船厂,顺便在岛外建了一座港口。
久而久之, 从陷空岛出去的自行船越来越多, 港口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许多从外洋来的商船渐渐地也不在泉州港登陆, 而是改道陷空岛,西入长江, 从扬州中转,顺着大运河可以直入汴京。
之前就有人提议,不如在陷空岛的港口外搭建一处高台,夜晚点起火炬,充当灯塔,这样夜半入港的船只也能找到方向了。
卢芳和白锦堂便凑了份子钱,请了精通风水堪舆的师傅来选址,今日就是灯塔落成之日。
卢珍眼睛亮亮的:“看见了!阿娘,那塔好高!比山还高!他们说半夜在塔上点燃火炬,十里之外的船只都能看到!”
石云娘微笑道:“有了这座灯塔,想必来咱们这里入港的商船会越来越多的。”
卢珍将脑袋枕在她的膝头:“阿娘,可惜你没看到。”
从他出生以后,石云娘便不再出海。卢芳对石云娘的过去讳莫如深,因此卢珍竟不知道他的生母曾有过多么辉煌灿烂的过去。
石云娘摸着他的碎发:“阿娘会看到的。”
玉宸宫里,赵受益叮嘱着已经长成少女的赵旭:“出去以后,好好和同学相处,尊师重道,不要总耍公主脾气。多交朋友,开阔眼界,尤其要多和女同学来往,多照顾她们。她们也是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和男子一同上学,她们心里亦是很忐忑的。你是公主,是她们的榜样,是因为你来了,她们的父兄才会同意她们出门上学。只有你做的好了,她们才能在学校里呆下去。只有你们都做的好了,往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女子可以走出家门求学。你们是后世的榜样,责任重大,所以——”
他非常严肃地握着赵旭的肩膀:“给我收敛收敛你那毛病,无论学校里有多少美男子,都不许凑上去要人家做你的丈夫!”
赵旭抽了抽嘴角:“阿爹,女儿晓得。”
赵受益道:“你之前也说晓得,结果怎么你叔叔跟我说,你要收你堂弟当驸马呢?”
赵旭道:“女儿知错。”
赵允熙的婚事在经过重重艰难险阻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娶了一户开国功臣家的女儿,婚后小夫妻两个蜜里调油,三年抱俩。赵受益带着赵旭去八王府探望狄娘娘的时候,正巧看见乳娘将如雪团一般白嫩可爱的小世子抱出来晒太阳。
赵受益一个没看住,赵旭就凑上去逗人家小孩玩了。把人家逗得咯咯地笑之后,转过头来就跟她叔叔赵允熙说:“皇叔,弟弟以后做我的丈夫好不好?”
吓得赵允熙连夜写了万字长言呈给赵受益,要求他约束一下公主的德行言语,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说出此等悖德荒唐的话来?
赵受益不得不和赵旭解释,她叔叔的儿子是她堂弟,堂弟是不能做丈夫的。
“阿爹放心,”赵旭正色道:“女儿此去是给天下女子做表率的,绝不会做出有损皇家威仪的事来。”
赵受益看她端正严肃的神情,略感宽慰:“你知道就好。”
赵旭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也越发威风内敛,端庄沉静,颇有人主之风。赵受益有时看着她,都有些被后浪推着往前走的感觉。不愧是系统钦定的666圣君,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在宫廷长到十六岁后,赵受益有心将她送出去求学。如今晏殊的清北大学已经名扬四海,成为了大宋朝第一等的学府。每年从清北大学毕业的学生进入各行各业成为佼佼者,使天下风气为之一新。
只是这等的学府,是从来不收女学生的。
直到赵受益和晏殊提出,要将公主送到清北大学求学。
清北大学不是没收过皇室成员入学。从办学的第四年起,就陆陆续续地有赵姓子弟或隐姓埋名或光明正大地入学。晏殊对待他们,与对待普通学生并无不同。
但,公主并不是寻常赵氏子弟。
她是皇帝的嫡亲血脉,而且是个女子。
这些年来,皇帝的近臣们都或多或少地觉察出了有关储君人选的诡异。
皇帝不好女色,后宫中除了一个皇后,再没有其它女人。皇后只孕育了两个皇嗣,一男一女。皇子受封楚王,皇女受封秦国公主。
按理来说,只有一个皇子的情况下,储位属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皇帝不仅不立储,还对楚王殿下并不上心,反而对秦国公主青眼有加,亲自抚养。如今朝臣们都不能确定,皇帝究竟是否属意楚王殿下为嗣君。
若是属意,为何如此冷漠?若是不属意,为何不广开后宫,再生几个皇子?
而最得圣心的几人,则从皇帝对秦国公主的态度中揣摩到了一丝极为不可思议的线索。
皇帝对公主的态度,并不是普通父亲对待嫁之女的溺爱,而是皇帝对储君的看重与栽培。
而得知皇帝要送公主出宫进学的消息之后,晏殊基本已经能够肯定这一点了。
虽然此事古今未有,但皇帝的确是想要让公主来做这个储君。
因此晏殊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公主的入学,并且将公主即将入学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京师富贵人家有知机识趣的,也送了自己家里的女孩子来清北大学读书。
虽说女子当以贞静为上,不应在外抛头露面。但公主都出来读书了,谁还管这个?和公主同窗一场,这是多大的荣耀?
但也有较为老派古板的家族,平时就看不上如今世道越来越放纵的风气,看见公主出来读书,也只是愤愤然地叹息几句,并不许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出门。
因此赵旭头一天入读清北大学的时候,只在班上看到了十几个女同学——这就是全部的女学生了。
从穿着打扮来看,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有几个赵旭甚至还在八王府上见过她们。
她父亲不喜欢宴饮欢笑,她母亲从不踏出宫殿一步。赵旭十几年的人生中,只有在八王府上才见识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
她很喜欢这样的热闹。
好在她父亲虽然不会在皇宫里为她举办宴会,但从不拘束她出宫玩乐,只要她带上刘恩。而刘恩也不会限制公主的行动,只是隐在暗处保护她。
依着父亲的嘱托,赵旭在课前和十几个女同学都认识了一遍。
同班的男女同学都知道她是谁,和她说话无不小心翼翼。女学生因为和她同是女子,好歹大胆一些,男学生们则恨不得将头低到地上,连正眼看她都不敢。
赵旭很想说本宫不吃人,小郎君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念及父亲的嘱咐,好歹忍了。
说话之间,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赵旭听外公寇准说过,清北大学早上上课是要敲两遍钟的,第一遍是叫学生归位,第二遍才是叫教师入室。即使教师已经提前到了教室,也得等在门外,这是为了防止有来得晚的学生在教师之后进门,显得不尊重。
钟声一共要敲十八响,第五响的时候学生们就已经归位坐好了。
赵旭的身边空出来了。
很显然,第一天认识,谁也不敢贸贸然就往公主身边凑。
赵旭正想抓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同学坐在自己身边,就见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行色匆匆的,扫视了一遍室内,见她身边有空位,一屁股坐了下来,口里还念叨着:“朋友,这里没有人罢?劳驾让让,我坐这里。”
赵旭打量他一番,见他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模样不算如何好,亦不算如何坏,心想本宫来上学又不是来选妃,这个模样也可以了。于是说:“这里没有人,你坐吧。”
那人听了她的声音,反而吓了一跳:“朋友,你是个女子?”
赵旭看着他略带迷茫的双眼,悟了。
这人和她父亲一样,是个近觑眼。只是看来比她父亲更严重些,不过咫尺之遥,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透明镜片,放在眼前,看了她一眼,又连连躬身:“朋友,抱歉,我眼弱,冒犯了你。我可以坐在这里吧?”
赵旭点头:“坐吧。都是出来求学的,哪有男女之分呢。我姓赵名旭,你怎么称呼?”
那人道:“赵朋友,你竟和官家一个姓呢。”
赵旭暗道,我不仅和他一个姓,他还是我爹呢。怎么你竟不知秦国公主要来上学吗?
那人又道:“我姓王,名安石,师长不弃,赐字介甫。随赵朋友如何称呼。”
赵旭点头:“王兄。”